許久——
“嗯”他終於出聲回應,嗓音低啞。
他的反應不像是相信她的解釋,更像是他只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這不是沈微熟悉的陸燼,他的執拗和偏執根深蒂固,從不會就這麼妥協的讓自己接受他不相信的事。
沈微有一瞬間的不安。
“阿燼......”
“你還會來工作室嗎?”他卻打斷她,執拗的追問,完全跳過她的道歉與解釋。
這也是他第一次打斷她說話。
沈微看着他眼中顯而易見的不安和偏執,嘆了口氣,妥協般地承諾,“會。我會去的。定制的細節還需要確認,我記得。”
聽到確切的答復,陸燼很淡地笑了一下。
眼中那駭人的陰鬱似乎稍退半分。
“那我走了”出乎沈微的意料,他竟沒有再糾纏,真的轉身就要離開。
“阿燼......”沈微下意識的叫住他。
這太不像他了。
從前的陸燼絕不會這麼容易滿足。
他表現得太過“正常”,但她明明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緊繃得像一根弦,所有洶涌的情緒都被強行壓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表面上的冷靜克制比少年時他直白的情緒表達更令人心慌。
“嗯?”陸燼停步,回身看她,甚至微微勾唇對她笑。
但漂亮的眼睛依舊沉沉的,看不到光亮。
沈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略顯單薄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一直沒問你......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陸燼靜立在那兒,光線在他精致的下頜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身形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更清瘦了些。
聞言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揚起嘴角,“很好。”
他說。
聲音裏空蕩蕩的,聽不出任何好的痕跡。
真的……很好嗎?
說起來,沈微能走上鋼琴這條路,竟也繞不開陸燼。
和許多孩子一樣,她骨子裏也帶着點三分鍾熱度的天性。
六歲那年被媽媽塞進鋼琴興趣班,起初也只是覺得黑白琴鍵叮咚作響頗爲有趣。
真正讓她開始堅持的,是那個午後。
她發現,只要她手指在琴鍵上舞動,隔壁那個沉默得像看不見任何人的男孩,目光就會牢牢黏在她身上,空洞的眼睛裏,甚至會燃起近乎灼熱的光。
被那樣專注地“看見”,對年幼的她而言,是一種奇特的榮耀。
爲了這獨一無二的觀衆,她心甘情願地在琴凳上多坐一會兒,再一會兒。
枯燥的練習,忽然就有了動力。
然而,這份與陸燼深度綁定的動力,在進入青春期後,逐漸摻雜了越來越多的復雜滋味。
小學時那種讓她不適的束縛感,在進入青春期後以一種更密不透風的方式纏繞上來。
陸燼的世界依舊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他雖然不再完全封閉,能進行基本的日常交流,他甚至展現出驚人的學習天賦,輕易就獲得那些令人咂舌的優秀課業成績。
但他對沈微的占有欲和分離焦慮,從未消失。
連表現形式都與孩童時的哭鬧撕扯並無二致。
隨着沈微逐漸覺醒的自我意識,陸燼無處不在的“陪伴”帶來的窒息感日益清晰,也越發難以忍受。
沈微感到自己呼吸的空間被一點點壓縮,幾乎要喘不過氣。
她有時甚至會對着琴鍵生出一種隱秘的怨恨。
如果不是因爲它,如果不是最開始的彈奏意外吸引了他,他們的人生軌跡是否會有所不同?
她是否就不會被這樣牢牢地捆綁在他的身邊?
每周兩次的鋼琴課,以及每天雷打不動的一小時練琴時間,是沈微僅有的、能暫時脫離陸燼視線的喘息空間。
“阿燼,我練琴需要安靜,你不能進來。”她又一次在琴房門口攔住他,語氣堅決。
陸燼的嘴唇抿緊了,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這是他不安和抗拒的征兆。
他看着她,眼神裏是全然的困惑和不認同。
爲什麼會有他不能一起去的地方?
“我跟你說過,我練琴需要高度專注,不能分心。所以我不能用手機,也不能有任何人打擾。”
他覺得矛盾極了。
他迷戀沈微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更迷戀彈琴時她周身散發的光暈。
但他無法忍受的,是鋼琴每日都要從他身邊奪走沈微整整一小時。
只是這次沈微異常堅定,無論陸燼眼底的抗拒如何明顯,她也絕不鬆口。
經過長久的拉鋸和對峙。
最後,陸燼妥協了。
這是他第一次選擇了妥協。
或許是他模糊地意識到,這是她極爲看重且不容侵犯的領域。
沈微獲得了名正言順關門的一小時。
琴房的門一關,她才能獲得片刻的自由。
她練得越來越勤,越來越投入,像是要將所有無法言說的壓抑都在指下傾瀉。
她的技藝突飛猛進,連一向嚴苛的鋼琴老師都忍不住稱贊:“沈微,你是我近年見過最有悟性也最努力的孩子,你對鋼琴是真的熱愛。”
熱愛?
沈微的指尖壓在微涼的琴鍵上,心裏一片澀然。
她熱愛的,大概只是彈琴時那扇能名正言順關上的門,是那段時間裏完全屬於自己、不必被一道目光緊緊鎖定的自由。
“謝謝老師。”沈微沒有解釋。
她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這扭曲的動機。
當媽媽欣慰地問起,“微微,這麼刻苦,是不是越來越喜歡鋼琴了?”
那些重復的、單調的音階,那些需要付出大量汗水和時間才能攻克的技術難點。
它們帶來的痛苦遠多於快樂。
或許有喜歡的成分吧,但絕不足以支撐她如此廢寢忘食地投入。
“是啊,特別喜歡。”她聽見自己肯定地回答道,“鋼琴真的……很好。”
第二天下午,沈微準時出現在了“無聲火”門口。
按響門鈴後,玻璃門很快被拉開。
陸燼站在門內,面具遮掩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下頜和那雙過分漂亮的眼睛。
“阿燼,下午好。”沈微主動打了聲招呼。
陸燼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目光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掠過,便移開了。
他沒有再提及昨晚餐廳的事情,沈微也樂得不再提起。
她走向儲物櫃,習慣性地準備放包和交手機。
就在她脫下外套時,目光掃過整個工作室,動作一頓。
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