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一路疾馳趕到“無聲火”時,陳景明已經在門口等着了。
他穿着深色外套、戴着金絲邊眼鏡,正是上次在工作室門口見到的那個氣質儒雅的醫生。
看到沈微下車,他快步迎了上來,朝她伸出手,“沈小姐,又見面了。我是陳景明。”
“陳醫生,”沈微草草地與他握了下手,“阿燼怎麼樣了?”
“剛剛打過鎮靜劑,現在已經睡着了。”
陳景明打量了一下她急切的神情,側身推開工作室的門,“外面冷,我們進去說吧。”
這是沈微第一次晚上來“無聲火”。
一樓只開了一盞角落裏的落地燈。
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與平日裏通透明亮的工作室完全不一樣。
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狼藉。
原本擺放得一絲不苟的工具散落一地,各種型號的琴弦、撥片、調音器雜亂地拋灑在各個角落。
樂譜架和琴凳歪倒在地,白色的譜紙被撕得七零八落。
最觸目驚心的,是角落陸燼常待的三角鋼琴像是被暴力擊打過。
琴蓋被粗暴地掀開,原本整齊排列的琴鍵被砸得七零八落,露出下面扭曲的金屬琴槌。
沈微震驚地站在原地,幾乎無處下腳。
這還是無聲火嗎?
怎麼像是被打劫了一樣。
她有些無措的望向身旁的陳景明,“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下午過來時,工作室門鎖住了,我們把門撞開時,就已經是這樣了”,陳景明無奈嘆氣,“他情緒非常不穩定,呈現出很明顯的自傷傾向,我們給他注射了鎮靜劑,現在人在樓上睡下了”
“您剛剛在電話裏說……無法與他建立有效溝通?”沈微睫毛微微顫抖,追問,“是什麼意思?
陳景明沉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反問道,“你這段時間和阿燼接觸下來,感覺他狀態怎麼樣?”
沈微眉頭微蹙,狀態怎麼樣?
雖然有時候他的眼神讓她不安,但大多數時候,他看起來是正常的,甚至能完成極其精細的工作。
“看起來……似乎還可以?”她遲疑地開口,““比以前……我是說很多年前,完全封閉的狀態,應該好些了吧”
陳景明不說話了,良久苦笑一聲,“是嗎?”
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嗎?
沈微還想再問卻被陳景明打斷了,“你先上樓看看阿燼吧。鎮靜劑藥效差不多該過了,他應該快醒了。我想……他醒了看到你,情緒會穩定很多。”
他不再多說,只是示意了一下樓梯方向。
沈微被他這有些突兀的提議和之前意味不明的反問弄得莫名。
這個陳醫生,說話怎麼感覺怪怪的。
但她此刻更掛念樓上那個人,無心深思,點了點頭便要轉身上樓。
“沈小姐,”陳景明忽然又叫住了她,拿出手機,調出二維碼界面,“方便留一個你的聯系方式嗎?如果以後阿燼有什麼情況,你可以隨時聯系到我。我是他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沈微的腳步猛地頓住,“什麼意思?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嗎?”
她從未聽陸燼提起過。
“抱歉,沈小姐,病人的具體情況屬於隱私,我不方便透露更多。”陳景明推了推眼鏡,話鋒一轉,“不過,我想你會有需要聯系我的時候。”
陸燼睡得很沉,鎮靜劑的藥效還沒有退去。
他呼吸均勻卻略顯沉重,長睫在眼下投出陰影,褪去了清醒時的偏執與陰鬱,剩下近乎脆弱的蒼白。
他臉上那副銀色面具依然戴着,沒有摘下來。
沈微站在床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副面具上,心神有些恍惚。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戴上這副面具的呢?
八歲那場大火中。
消防員把陸燼從烈火中抱出來時,除了身上的燒傷,一塊滾燙墜落的木頭碎片也擦過他的右臉頰,留下了一道從顴骨斜劃至下頜的深長疤痕。
當時傷勢駭人,但後來疤痕其實愈合得並不算猙獰,只是留下一道淺粉色的痕跡。
那時的陸燼,也並不十分在意這道傷痕,至少從未刻意遮掩過。
但現在,最起碼她見他的幾次,他都戴着面具。
明顯是在抗拒這道疤。
看着他過分蒼白的臉頰,沈微心口泛起復雜的酸澀。
確認他暫時不會醒來,她終於有機會打量下二樓的這個房間。
這是她第一次踏上“無聲火”的二樓。
前幾次過來她只在一樓練琴,並沒有機會上二樓。
房間很大,陳設卻異常簡單,幾乎稱得上空曠。
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衣櫃,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家具。
色調是單調的黑白灰,與樓下工作室的風格一脈相承。
就是在這片極致的冷清中,有些東西顯得很突兀。
靠牆的位置,擺着一排透明的玻璃陳列櫃,擦拭得一塵不染。
櫃子裏存放的東西,讓沈微的呼吸一窒。
小學美術課上燒制的有些變形的陶土小兔子,當時自己嫌棄它醜,隨手就丟給了他。
初中流行編幸運星時,她隨手塞給他的一小罐五顏六色的紙星星;
她嫌幼稚不想再戴的舊發箍;
甚至還有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已經停產的水果糖糖紙,每一張都被小心翼翼地展平,壓放在透明夾頁中。
每一件都看着眼熟......
都是和她有關的東西。
她早就將這些小玩意兒忘得一幹二淨,陸燼卻每一件都仔細的收好了......
最下面那層放着一個行李箱......
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她十七歲那年,倉皇逃離他時,未能帶走的行李箱。
“微微,求求你…不要走……”
記憶裏,十八歲的陸燼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行李箱,眼眶紅得駭人,渾身都在顫抖。
而彼時只有十七歲的她,被恐懼和急於掙脫窒息束縛的沖動驅使着,只想擺脫他,逃離他,以至於口不擇言。
“陸燼,我永遠不會喜歡你的!你就是個瘋子!”
爲什麼?
爲什麼他要把這些東西像寶貝一樣珍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