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掠過,謝淺整個身體又往下埋了埋,爪子無意識地扒拉着腳下的枯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尖尖的鼻子埋在幾片泛黃的葉子間,帶着這個陌生世界特有的、混雜着汽車尾氣與食物香氣的味道,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今天已經是他跌落到這個奇怪世界的第五天了。
三天前那場幾乎將他劈回內丹原形的天雷,餘痛還像針似的扎在骨頭縫裏。
他原本是青丘最出挑的新生代,一身火紅皮毛油光水滑,在月光下能泛出流動的光澤,九條尾巴舒展時能鋪滿整個洞穴。
可現在呢?他低頭瞥了眼自己縮水成巴掌大的小身板,原本蓬鬆如雲的尾巴此刻蔫噠噠地垂着,像條被雨水打溼的紅絨繩,連卷個漂亮的弧度都費勁。
“喵——蠢貨。”
頭頂傳來一聲慵懶的貓叫,謝淺抬頭,看見二樓窗台上臥着只胖得快把自己團成球的橘貓。
那貓正用爪子慢條斯理地抹着臉,油亮的皮毛在陽光下泛着黃油般的光澤,一看就是被伺候得極好的主兒。
這幾天,謝淺全靠忽悠這只自稱“見過大場面”的橘貓,才勉強弄明白自己掉進了個什麼鬼地方。
“瞅你那慫樣,”橘貓斜睨着他,尾巴尖不耐煩地掃了掃玻璃。
“要我說,找個拎着老花包的老太太最穩妥。上次我在街角咖啡館見着個穿香香套裝的,給她家布偶開的罐頭,那可是進口的,金槍魚味的,嘖嘖,聞着味,本大王都心動”
謝淺沒搭理它,自己可是青丘正兒八經的狐族,就算落了難,也得挑個體面的飼養員。
那些挎着亮閃閃包包的老太太身上是有福氣,可那福氣駁雜得很,混着菜市場的魚腥氣、廣場舞的鑼鼓聲,還有孫子孫女的哭鬧聲,亂得像團被貓抓過的毛線。
哪及得上他昨晚瞥見的那團金光——
就在街對面那家亮得晃眼的奢侈品店門口,男人從黑色轎車裏出來時,謝淺差點被那鋪天蓋地的貴氣閃得睜不開眼。
那不是金銀珠寶的俗豔,是像淬了百年月華的暖玉,又裹着層化不開的冰雪,明明是極冷的調子,偏在陽光下折射出萬千流光,看得他這只對靈氣最敏感的狐狸心一跳一跳的,撲通撲通。
想到那金光的滋味和自己恢復修爲後大張宏圖的偉岸身軀,謝淺舔了舔幹裂的鼻尖。
這幾天他把這條街的人都扒拉着看了個遍。
穿西裝的上班族身上帶着揮之不去的牛馬味,學生崽們的朝氣是清甜味的,可太淡,不經用。
唯獨那個男人,周身像裹着團流動的金沙,連指尖夾着的那支沒點燃的煙,在謝淺眼裏都泛着層淡淡的金暈。
“富貴,還得是這種骨子裏透出來的富貴。”謝淺對着空氣小聲嘀咕,兩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警惕地動了動,捕捉着遠處傳來的引擎聲。
來了!
他瞬間繃緊了身體,藏在樹葉叢的陰裏,只露出雙烏溜溜的眼睛。
黑色賓利緩緩停在街角,車窗降下,露出張輪廓冷硬的側臉。
男人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線條幹淨利落,皮膚是冷調的白,血管隱約可見。陽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片淺淺的陰影,把那雙深邃的眼睛襯得愈發冷淡,像結了層薄冰的湖面。
他沒看周圍任何人,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着,周身仿佛罩着層無形的屏障,連路過的風都繞着他走。
就是他了!!
謝淺深吸一口氣,壓下因體型懸殊而生的怯意。
想他謝淺在青丘時,憑着那張能讓桃花都自慚形穢的臉,還有九條蓬鬆得能當被子蓋的大尾巴,多少山精鬼怪捧着千年靈果來求見。
如今就算成了只小毛團,魅惑之術的底子還在。
他悄悄往後退了兩步,爪子在溼漉漉的泥土裏按出幾個小巧的印子。
從橘貓那學來的碰瓷三訣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時機要準,姿勢要嬌弱,眼神要可憐。
看着男人收起手機,邁開長腿踏上斑馬線,謝淺後腿猛地一蹬——
“嗷嗚!”
他使出渾身力氣,像顆離弦的小紅箭,直直朝着那團溫暖的金光撲了過去。
他算好了角度,本想精準地跌在對方鞋邊,再露出雙溼漉漉的狐狸眼,保準能讓這看着冷冰冰的男人心軟。
可他忘了自己現在這副小身板有多不爭氣。
一陣風從旁邊巷口竄出來,謝淺輕巧的身子頓時被吹得打了個旋,原本該落在鋥亮皮鞋旁的完美碰瓷,硬生生變成了結結實實撞在對方小腿上,發出聲悶響。
“砰!”
謝淺感覺自己像是撞上了塊裹着軟布的寒冰,鼻尖瞬間麻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他暈乎乎地躺在地上,四腳朝天,露出雪白的肚皮,那條蔫噠噠的尾巴無意識地抽搐了兩下。
沈碩清停下腳步,低頭看向腳邊這團突然撞過來的紅毛球。
小東西看着像只剛滿月的狐狸犬,毛色紅得扎眼,就是瘦得可憐,肋骨在鬆垮的皮毛下若隱隱若現。
此刻它四腳朝天躺着,圓溜溜的黑眼睛裏蒙着層水光,看起來蠢得有點可笑。
他皺了皺眉,正要抬腳繞開,那小毛團卻像是突然回過神,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又往他腳邊湊。
這次倒是沒再撞上來,只是用那溼漉漉的鼻子輕輕蹭着他的褲腳,小尾巴有氣無力地掃着地面,喉嚨裏發出細碎的嗚咽聲,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哪來的?”沈碩清的聲音比初秋的風還要冷,帶着慣有的疏離。
謝淺被這聲問話嚇得一哆嗦。他聽不太懂這人在說什麼,但那聲音裏的寒意讓他本能地覺得危險。
可轉念想到橘貓說的“撒嬌賣萌是成爲人類主子的第一步”,他還是硬着頭皮,把毛茸茸的腦袋往對方冰涼的手背上拱了拱。
柔軟的皮毛蹭過皮膚,帶着點陽光曬過的暖意。沈碩清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他對這些毛茸茸的小動物向來沒什麼耐心。助理家養的那只布偶貓,每次見了他都嚇得鑽沙發底,連尾巴尖都不敢露出來。
可這只小東西好像不一樣,明明看着怕得要命,卻偏要往他身邊湊,那雙溼漉漉的眼睛裏像是盛着星光,亮得讓人無法忽視。
“總裁?”司機從車裏探出頭,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家老板蹲在路邊,對着一只來路不明的小毛團發呆。
沈碩清沒應聲,只是低頭看着腳邊那團賴着不走的紅毛球。
小東西似乎是餓極了,正用細小的牙齒輕輕啃着他的褲腳,力道輕得像撓癢,卻帶着股執拗的勁兒。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老宅見過的狐狸標本,皮毛也是這樣鮮豔的紅,只是沒眼前這只這麼……鮮活。那標本的眼睛是玻璃做的,冷硬,沒有光,不像這只,眼睛亮得像淬了火。
謝淺正啃得專心,忽然感覺身體一輕,整個人被撈了起來。
他嚇得差點亮出爪子,卻在觸碰到對方掌心溫度的瞬間愣住了——這團看着冷冰冰的金光,掌心竟是暖的,像冬日裏曬過太陽的玉石。
沈碩清掂了掂手裏輕飄飄的小毛團,眉頭皺得更緊了:“這麼瘦。”
他沒打算帶只來路不明的野狐狸回家。家裏的地毯是意大利手工織的,沙發是真皮的,哪容得下這麼個髒兮兮的小東西造次。
可看着小東西在他掌心縮成一團,連耳朵都耷拉下來的可憐模樣,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先帶去寵物醫院。”他抱着謝淺轉身走向賓利,語氣聽不出情緒,卻沒把手裏的小毛團丟開。
謝淺被塞進柔軟的真皮座椅時,還有點暈乎乎的。鼻尖縈繞着淡淡的雪鬆香氣,和男人身上那團金光一樣,清冷又讓人安心。
他偷偷抬眼,看見男人正側頭看着窗外,夕陽的金輝落在他線條流暢的下頜線上,把那片冷硬的輪廓都柔和了幾分。
這男人長得真好看。謝淺在心裏嘀咕。比青丘那個總愛跟他搶靈草的蛇妖好看多了,就是太冷了點,像萬年不化的雪山。
“算你有眼光。”謝淺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着,悄悄把尾巴纏上了對方的手腕。毛茸茸的尾巴尖掃過男人腕骨處,換來對方指尖無意識的輕顫。
青丘狐狸從不做虧本買賣。今日你收養我,他日我修出人形,定要讓你……讓你頓頓吃香噴噴的大雞腿。
帶皮的鮮嫩雞腿,裹上蜂蜜,小火慢烤至外皮金黃,滋滋的油花裹着肉香四處飄散,輕輕一咬,汁水瞬間在口中迸發……真是香死個狐狸了
謝淺想着想着,在溫暖的懷抱裏打了個哈欠。
連日來的飢餓和疲憊涌上來,他把臉埋進沈碩清的臂彎,聽着對方平穩的心跳聲,像聽着某種安神的咒語,眼皮越來越沉,終於沉沉睡去。
他沒看見,被他纏上的這位“金燦燦”的金主,此刻正看着手腕上那圈淡淡的紅毛印記,眼底閃過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無奈。
沈碩清低頭看着懷裏縮成一團的小毛球,小家夥睡得很沉,呼吸均勻,紅棕色的皮毛軟軟地貼在身上,像團溫暖的火焰。
他指尖懸在半空,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輕輕落在了那團毛茸茸的背上,感受着底下微弱的起伏。
“奇怪的小東西。”他低聲自語,收回手時,指尖似乎還殘留着那點柔軟的觸感。
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霓虹燈次第亮起,將這座城市暈染得五光十色。
沈碩清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子裏卻莫名浮現出那雙溼漉漉的、帶着水光的黑眼睛。
他一向不喜歡麻煩,尤其是這種來路不明的麻煩。可不知怎麼,剛才看着那小東西跌在地上,露出那種委屈又倔強的眼神時,他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也許是最近的項目太棘手,讓他腦子不清醒了。沈碩清想。等明天把它送到寵物醫院檢查完,找個好人家送走就是了。
他沒注意到,懷裏的小毛球在睡夢中咂了咂嘴,尾巴又往他手腕上纏緊了些,像在宣告某種無聲的占有。
謝淺做了個夢,夢裏他又變回了那只威風凜凜的大狐狸,九條尾巴在身後舒展,在青丘的雲霧裏跑來跑去。
他追着一只通體雪白的兔子,追了整整三座山,眼看就要追上了,卻突然被一陣熟悉的金光罩住。
他回頭,看見那個冷冰冰的男人站在金光裏,正低頭看着他,眼神似乎沒那麼冷了……
“唔……”謝淺在夢裏哼唧了一聲,把臉往溫暖的地方又蹭了蹭。
沈碩清睜開眼,低頭看見懷裏的小東西正往他懷裏鑽,像只尋求庇護的小獸。
他沉默了幾秒,終究還是沒把它推開,只是調整了個姿勢,讓它靠得更穩些。
車緩緩駛入一個高檔小區,最終停在一棟獨棟別墅前。沈碩清抱着還在熟睡的謝淺下車,管家早已候在門口。
“先生,您回來了。”老管家恭敬地問候,目光落在沈碩清懷裏的小毛球上,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什麼也沒問。
“張叔,把客房旁邊的儲物間收拾一下,鋪點軟墊。”沈碩清淡淡吩咐,“明天早上叫寵物醫院的人過來。”
“是。”
沈碩清抱着謝淺走進客廳。偌大的客廳裝修是極簡的冷色調,黑白灰爲主,空曠得有些冷清,只有巨大的落地窗透進窗外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片柔和的光暈。
謝淺被腳步聲驚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地方。
這裏好大,好亮,就是……沒什麼人氣。不像青丘,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精怪,夜裏還有螢火蟲提着燈籠巡邏。
他看見沈碩清把他放在一張柔軟的沙發上,然後轉身去了吧台。
謝淺警惕地豎起耳朵,看着男人給自己倒了杯琥珀色的液體,坐在離他不遠的單人沙發上,慢慢喝着。
月光落在男人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層銀輝,那團金光似乎收斂了些,變得柔和了。謝淺看着他線條分明的側臉,看着他握着酒杯的修長手指,忽然覺得,這個冷冰冰的男人,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至少,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懷裏也很暖和。
謝淺打了個哈欠,蜷縮起身體,把臉埋進沙發的縫隙裏。
這裏的沙發比樹根舒服多了,還有那個男人在旁邊,似乎連夢裏的天雷都變得不那麼嚇人了。
沈碩清喝了口威士忌,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沙發上那團小小的紅色。
小東西已經又睡着了,尾巴圈着自己的身體,像個自我保護的小堡壘。
他放下酒杯,起身走過去,蹲在沙發旁,仔細打量着這只突然闖入他生活的小毛球。
皮毛雖然有些髒,但洗幹淨了應該會很亮眼。眼睛很大,很亮,像藏着星辰。就是瘦得太明顯了,得好好補補。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謝淺的耳朵。小家夥的耳朵抖了抖,沒醒,只是往裏面縮了縮。
沈碩清的指尖停在半空,眼神復雜。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對什麼東西產生過興趣了,生活像設定好的程序,精準,乏味。
可這只突然冒出來的小狐狸,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平靜無波的心裏,漾開了一圈微小的漣漪。
“算了。”他低聲自語,起身走向臥室,“先留一晚吧。”
客廳裏只剩下謝淺一人。月光透過落地窗,溫柔地灑在他身上,給他那身黯淡的紅毛鍍上了層淡淡的銀邊。
謝淺咂了咂嘴,在夢裏又追上了那只雪白的兔子,這次,他沒再放手。
他不知道,自己這場倉促卻成功的碰瓷,不僅爲自己找到了一個長期飯票,更在不經意間,敲開了一扇通往另一種人生的門。
而門後的那個人,也將因爲他的闖入,冰封的世界裏,漸漸透進一絲溫暖的光。
夜漸深,別墅裏一片寂靜,只有沙發上那團小小的紅色,均勻地呼吸着,像一顆在黑夜裏悄悄燃燒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