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蘭芝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湯,成了。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鍾,算算時間,春花那丫頭也該到了。
“這第一步邁出去了,後面就好走嘍。”
宋蘭芝把湯盛進保溫桶裏,嘴角掛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這一盒蒜香骨,送去的是飯,練出的是膽。
而這一桶老鴨湯,送去的是藥,換回的,將是這京城裏最硬的一塊“敲門磚”。
……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軍區大院,把紅磚樓的影子拉得很長。
秋日的陽光不似盛夏那般毒辣,帶着一種暖融融的懶意,曬在人身上,像是蓋了層薄薄的棉被。
大院裏的廣播站正放着那時候流行的《軍港之夜》,女歌手柔美的嗓音隨着風,悠悠地飄進每家每戶的窗櫺。
李春花是一路小跑着回來的。
以前她走路,總是溜着牆根,含着胸,低着頭,那姿態像是怕自己的影子被人踩着了似的。可今天,她那步子邁得大大的,腳底下生風,兩只胳膊甩得有了勁兒。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被風鼓起來,竟也有了幾分意氣風發的樣子。
到了樓下,她沒急着上去,先站在單元門口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楊樹底下,雙手撐着膝蓋,狠狠地喘了幾口勻氣。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還在“怦怦”地跳,但那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興奮。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又把自己那跑亂了的頭發仔細捋了捋,拽了拽衣角,這才挺直了胸脯,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上了樓。
“咚,咚,咚。”
這一次的敲門聲,都比往常有了底氣,沉穩了不少。
門開了,宋蘭芝站在門口,腰上還系着那條藍碎花的圍裙,手裏拿着把長柄的大湯勺,勺子上還沾着幾點油星子。
“回來了?”宋蘭芝看着李春花那張紅撲撲、掛着汗珠子,眼睛卻亮得像兩個小燈泡一樣的臉,心裏就有了數,嘴角那一絲笑紋慢慢蕩漾開來,“送到了?”
“送到了!”
李春花一進門,連口水都顧不上喝,那股子興奮勁兒就像是開了閘的水,譁啦啦地往外涌。
“阿姨,您是沒看見!嫂子那個教研室裏的老師們,眼珠子都快掉那個飯盒裏了!”
她一邊比劃,一邊繪聲繪色地學舌,那神態活靈活現,哪裏還有半分之前的怯懦。
“那個戴眼鏡的男老師,聞着味兒就過來了,直說比咱們學校門口那個國營飯店的大師傅做得還香。還有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吃了咱們那個蒜香骨,那個誇啊,說得我臉都紅了,都不好意思了。”
說到這兒,李春花有些羞澀地撓了撓頭,但臉上那種被認可後的光彩,卻是怎麼也遮不住的。
“嫂子還特意跟她們介紹,說我是她妹妹,說這飯菜也有我的功勞……阿姨,我……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覺得,原來做飯也是件這麼露臉的事兒。”
宋蘭芝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她。她看着眼前這個仿佛脫胎換骨一般的女人,心裏頭熨帖得不行。
那個唯唯諾諾、滿身死氣的“受氣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裏有光、心裏有火的“大活人”。這比治好首長夫人的病,比掙那二百三十塊錢,都讓她覺得高興。
宋蘭芝把手裏的湯勺放下,走過去,從暖水瓶裏倒了一杯溫水遞給李春花。
“喝口水,潤潤嗓子。看把你給激動的。”
等李春花咕咚咕咚喝完大半杯水,那股子興奮勁兒稍微平復了些,宋蘭芝才慢悠悠地開了口。
“春花啊,這就對了。人活一世,臉面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的。你有手藝,肯出力,又不偷奸耍滑,這就叫憑本事吃飯。那些文化人咋了?他們也是人,也得吃飯。只要你把這飯做好了,做精了,做得讓他們離不開你,那你就是這個!”
宋蘭芝對着她,穩穩地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李春花看着那個粗糙卻有力的大拇指,眼眶熱熱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行了,這頭一炮咱們算是打響了。”宋蘭芝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更加深邃,“接下來,還有場硬仗要打。那鍋老鴨湯,可是咱們能不能在這個大院裏徹底站穩腳跟的關鍵。”
正說着,樓下傳來了汽車引擎由遠及近的聲音。
宋蘭芝走到窗邊往下看了一眼,一輛熟悉的軍綠色吉普車,正穩穩地停在了樓下的空地上。緊接着,昨天來過的那個警衛員小張,提着兩個嶄新的、鋥光瓦亮的軍用保溫桶,腳步輕快地跑上了樓。
“來了。”宋蘭芝轉過身,對着李春花招招手,“去,把灶上那鍋湯的火關了,小心燙。”
小張進門的時候,鼻子先是一抽。
作爲首長身邊的警衛員,他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大食堂的小灶,京城的大飯店,他也算是跟着蹭過不少油水。
可這屋裏飄着的那股子味兒,卻讓他有點捉摸不透。
不像是單純的肉香,那太膩;也不全是藥味兒,那太沖。
那是一股子極淡、極雅,卻又極有穿透力的清香。像是秋天裏剛剝開的橘子皮,混着老火慢燉出來的肉湯醇香,一絲絲、一縷縷地往鼻子裏鑽,勾得人嗓子眼發癢,直想咽唾沫。
“宋大娘,我來取餐了。”小張滿臉堆笑,態度比昨天還要恭敬幾分。他把那兩個嶄新的保溫桶放在地上,聲音都壓低了幾分,“首長特意讓我跟您說,昨兒個周阿姨喝了您的湯,今兒早上起來精神頭特別好,還在院子裏走了兩圈呢。首長高興壞了,說一定要好好謝謝您。”
“謝啥,周姐身體好那就是我們大家的福氣。”宋蘭芝客氣地應着,手底下卻沒停。
她指揮李春花,把那鍋燉了足足四個小時的老鴨湯,小心翼翼地倒進了小張帶來的保溫桶裏。
湯色澄黃如金,清澈見底,沒有一絲雜質。
那幾片陳皮已經燉得軟爛,和鴨肉纏綿在一起。
最後,宋蘭芝又特意用一個小碗,盛出了兩塊鴨肉和幾勺湯,遞到了小張面前。
“小張啊,這一大中午的,你也跑累了。這湯燉得多,這一小碗你嚐嚐,也算是替首長把把關。”
小張愣了一下,隨即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哎喲,這可使不得!宋大娘,這太客氣了!這是給首長夫人做的藥膳,我哪能……”
“啥藥膳不藥膳的,就是個吃食。”宋蘭芝不由分說,把碗塞進他手裏,語氣裏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親切,
“你是首長身邊的人,你不嚐嚐鹹淡,怎麼放心給首長夫人喝?再說了,我也想聽聽你們年輕人的意見,看這味兒正不正。萬一我這老婆子手藝退步了,做得不好吃,那不是耽誤事兒嗎?”
這一番話,說得既有分寸,又給了小張極大的面子。
小張看着那碗金燦燦的湯,喉結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推辭不過,他只好端起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那我就替首長嚐嚐。”
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小口。
這一口下去,小張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作爲北方漢子,他平時吃慣了重油重鹽的東西,總覺得那清湯寡水的沒滋味。
可這碗湯……
入口先是一股子淡淡的陳皮甘苦,緊接着,鴨肉那濃鬱的鮮香像是炸彈一樣在嘴裏爆開。
湯汁順滑得像綢緞,溜進胃裏,瞬間化作一團暖意,把五髒六腑都給熨帖得舒舒服服。
沒有一絲鴨子的土腥味,也沒有中藥的怪味,只有純粹的、高級的鮮美。
“好喝!真好喝!”小張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贊嘆道,“宋大娘,您這手藝,神了!比我們軍區招待所那特一級的大廚都厲害!”
宋蘭芝笑了笑,眼裏閃過一絲精光。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
在這個大院裏,首長那是天上的雲,輕易夠不着。但這警衛員,卻是連接天和地的梯子。
這碗湯,喂的不光是小張的嘴,更是喂給了首長的一雙耳朵。
小張臨走前,把保溫桶抱得緊緊的,像是抱着個寶貝。
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又鄭重地對宋蘭芝說道:
“宋大娘,首長還說了。等周阿姨徹底好了,想請您去家裏坐坐,吃頓家常便飯。到時候,您可千萬得賞光。首長說,以後啊,咱們就是通家之好了。”
“通家之好”。
這四個字的分量,在這個年代,在這個等級森嚴的軍區大院裏,重若千鈞。
這意味着,顧衛國這個來自農村的團長,還有他這個鄉下老娘,正式被納入了那個最頂層的核心圈子。
這不再是簡單的醫患關系,也不是上下級的關照,而是一種被官方蓋章認證的“自己人”。
宋蘭芝面色平靜,沒有顯出半點受寵若驚的失態,只是微微頷首,帶着一種長者的沉穩和從容:“首長太客氣了。等周姐好了,我一定去看看她。”
送走了小張,關上門。
宋蘭芝背靠着門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的目光掃過這個不大的客廳,掃過廚房裏那些瓶瓶罐罐,最後落在了旁邊一臉崇拜看着她的李春花身上。
“春花,聽見了嗎?”宋蘭芝的聲音很輕,卻透着一股子無法撼動的力量,“這一步,咱們算是走穩了。”
李春花拼命地點頭,她雖然不太懂那些官場上的彎彎繞,但她聽得懂“通家之好”這四個字。
她知道,阿姨真的做到了。
用一碗粥,一鍋湯,給這個家撐起了一把大傘。
……
傍晚時分。
天邊的晚霞像火一樣燒了起來,把大院染成了一片金紅。
下班的號聲吹響了,大院裏開始熱鬧起來。
自行車的鈴聲,孩子們的笑鬧聲,還有各家廚房裏傳出的切菜聲,匯成了一首充滿煙火氣的交響曲。
蘇文慧回來了。
李春花按照宋蘭芝的吩咐,提前半個小時就去大院門口等着,幫着蘇文慧背着那個半舊的書包,一路攙扶着回了家。
一進門,蘇文慧就癱在了沙發上。
雖然有婆婆的“愛心午餐”撐着,也沒受什麼大罪,但畢竟是第一天復工,又是講課又是備課,對於一個孕婦來說,體力消耗還是挺大的。
“累壞了吧?”
宋蘭芝端着一杯溫熱的蜂蜜水走了過來。
“先喝口水,緩一緩。”
蘇文慧接過水,喝了一口。
甜滋滋的。
心裏的疲憊散去了一半。
“媽,其實還行,就是站久了腰有點酸。”
蘇文慧笑着說,眼神裏透着一股子興奮,那是被周圍人羨慕後特有的容光煥發。
“不過今天特別開心!您做的那個蒜香骨,一打開蓋子,香味就把我們整個教研室都給炸了!連隔壁辦公室的老師都跑過來問是什麼菜。”
“大家都誇您手藝絕了,還羨慕我有口福。就連平時那個最挑剔的張老師,都追着問我能不能跟您學兩手呢!”
正在廚房摘菜的李春花聽到這話,手裏的動作一頓。
臉上又飛起了兩朵紅雲。
嘴角卻咧到了耳根子。
宋蘭芝看着兒媳婦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在這大院裏,在這單位裏,人都是看着面子活的。
她做的不僅僅是一頓飯,那是給兒媳婦掙回來的“臉面”,是告訴所有人,她老顧家的媳婦,是被婆婆捧在手心裏的寶。
“這就對了。”
宋蘭芝語氣裏透着一股子從容,一股子事情盡在掌握的自信。
“媽費心思做那個蒜香骨,就是爲了讓她們聞聞味兒。”
“媽就是要讓那些文化人都知道,咱們文慧雖然懷着身子,雖然男人不在家,但這日子過得比誰都講究,比誰都體面!以後啊,看誰還敢小瞧了咱們家!”
蘇文慧聽着這話,心裏頭暖烘烘的,又覺得鼻子有點酸。
她以前只覺得婆婆做飯好吃,現在才明白,這每一頓飯裏,都藏着婆婆爲她精打細算的一片苦心。
“媽……您真好。”
蘇文慧拉着宋蘭芝的手,輕輕晃了晃,像個被寵壞的小女孩。
“行了,跟媽還客氣啥。”
宋蘭芝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溫柔。
“既然累了,晚上咱們就不吃那些大魚大肉難消化的了。媽給你們做頓舒坦的。”
“舒坦的?”蘇文慧眼睛一亮,“媽,咱們晚上吃啥?”
宋蘭芝神秘一笑,轉身走向廚房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