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濤那總是嬉皮笑臉的神情罕見地收斂了,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消化這個驚天消息,又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再抬頭時,眼神裏多了種平時沒有的認真和篤定。
“行,”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不少,“蘇然,既然你想好了,什麼理由,兄弟我也不多問了。你從小到大就比我們都有主意,我信你不是胡來。”
他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反正你也知道,我這成績,上個破大專都夠嗆,留在家裏也是混日子。咱們從小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別的話我也不多說。”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蘇然的肩膀上,目光灼灼:“我回家收拾東西,等你通知。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外面天地那麼大,總不能少了兄弟我給你搭把手。”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他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在陳述一個決定。
蘇然看着他,墨色的瞳孔裏似乎有什麼情緒極快地閃過,但最終只是抿了抿唇,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是一種默認。
一旁的範思思看着這兩個人三言兩語就定下了關乎未來的“闖蕩”計劃,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徒勞。她看着蘇然那張冷峻又決絕的側臉,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委屈涌上心頭,還夾雜着對他未來的擔憂。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把快要涌出來的酸澀逼了回去,聲音有些發硬:
“我……我先回家去了。”
說完,她甚至不敢再多看蘇然一眼,猛地轉身,幾乎是跑着離開了這片讓她窒息又難過的地方,纖細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喧鬧的人群裏。
看着堂姐倉促離開的背影,範濤嘆了口氣,重新勾住蘇然的肩膀,把他往人少的地方帶了帶。
“喂,蘇然,”範濤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着點復雜的情緒,“有件事……我姐死活不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你得知道。”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蘇然的臉色,才繼續說下去:“她拿到offer了,加州的一所挺不錯的大學,九月份就走。手續都快辦完了。”
這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蘇然的目光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範濤看着他那副樣子,有點急了:“你別給我裝聽不懂!從小到大,我姐對你什麼心思,別說你看不出來?我特麼一個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是,你是牛逼,你是天才,你心裏裝着大事,看不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兒女情長。”
他語氣裏帶上了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可有時候,你是不是也該低頭看看,考慮考慮這些問題了?這一出去,可能就是天南海北,可能就……真沒以後了。”
他把最想說的話拋了出來,像是在蘇然平靜無波的心湖裏,投下了一塊足以激起漣漪的石頭。然後,他緊緊盯着蘇然,想從他臉上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的鬆動。
範濤的話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入蘇然一直嚴密防護的心底最深處。他沉默着,目光投向範思思消失的方向,那裏只剩下空蕩的校門口和晃動的光影。喧鬧的畢業人群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收回視線,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裏面翻涌着復雜難言的情緒。他沒有看範濤,只是望着遠處虛空的某一點,唇角牽起一絲極淡、極苦澀的弧度,低聲吟出兩句詩:
“苔花怎堪攀烈日,深埋寒土護牡丹。”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要散在風裏,卻帶着千鈞的重量。
範濤愣了一下,他語文不算好,但這兩句詩裏的意思,他卻聽得明明白白——
苔花(他自己)怎麼可能配得上去攀附(匹配)那耀眼如烈日的(範思思)?不如就深深埋藏在冰冷的土壤裏(隱匿自己的身份和情感),默默守護着她這株國色天香的牡丹(盡自己所能保護她)。
這哪裏是詩,這分明是蘇然給自己判的刑,是他內心深處所有自卑、掙扎與最終抉擇的寫照。他將自己比作最卑微的苔花,見不得光,而範思思是他永遠不敢、也不能去觸碰的烈日與牡丹。他選擇的路,是深埋,是沉默,是守護,卻唯獨不是並肩。
範濤所有勸說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他看着蘇然清俊卻寫滿寂寥的側臉,忽然就什麼都明白了。蘇然不是冷漠,不是不懂,而是太清醒,清醒地劃下了一道他自認爲無法逾越的鴻溝。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包括交白卷,或許都與他這種深入骨髓的自我認知和想要“守護”什麼的心態有關。
範濤聽着那兩句沉鬱的詩,看着蘇然眼中深藏的寂寥,心裏像被泡發了的黃蓮,苦澀得說不出重話。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用力揉了揉鼻子,像是要驅散某種酸澀感。
“行了,老蘇,別跟我這兒念詩了,聽得人心裏怪堵的。”他聲音低了些,帶着一種罕見的悵惘,“你是什麼人,我還能不知道嗎?”
他的目光飄向遠處喧鬧的人群,思緒卻仿佛飛回了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見你,好像也是這麼個夏天,天熱得知了都沒力氣叫。”範濤的聲音沉入回憶裏,“就在你家,不對,是蘇婆婆家那個筒子樓底下。你一個人坐在樹蔭底下的石階上,手裏拿着本破舊得快散架的古詩選,安安靜靜地看,周圍小孩鬧翻天你也跟沒聽見一樣。”
“那時候你多大?六七歲?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穿着洗得領口都鬆了的舊T恤,但背挺得筆直。”範濤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不算笑的表情,“我當時覺得你這人特沒勁,想逗逗你,就跑過去搶你的書。”
“你記得你怎麼着嗎?”範濤看向蘇然,眼神復雜,“你沒哭沒鬧,甚至都沒大聲罵我,就那麼抬起頭看着我,眼神……冷得很,一點都不像個小孩。你說:‘還給我。’那語氣,平靜得嚇人。我當時不知怎麼的,就慫了,把書還你了。”
“後來我才從我媽那兒知道,你是蘇婆婆從孤兒院領回來的,婆婆沒兒沒女,把你當親孫子疼,但日子過得緊巴。”範濤嘆了口氣,“我媽心軟,那之後總讓我給你送點吃的,糖餅、煮玉米什麼的。一開始你根本不要,門都不開。是蘇婆婆笑着接過去,硬拉着你跟我說謝謝。”
“再後來,我媽幹脆讓你來我家吃飯。你就坐在角落裏,吃得特別慢,特別幹淨,一粒米都不剩。吃完還會站起來說‘謝謝叔叔阿姨’。”範濤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就覺得,你這人吧,看着冷,心裏比誰都懂事,也比誰都…倔。”
他的目光回到蘇然臉上:“蘇婆婆走的時候,你十二歲吧?我和我爸我媽都去了。你穿着一身明顯不合身的黑衣服,瘦得脫形,但一滴眼淚都沒掉,就那麼直挺挺地站着,接待來吊唁的人,像個大人一樣。我看着你那樣,心裏難受得厲害。”
“後來你一個人守着婆婆那房子,我媽怕你餓死,三天兩頭讓我去給你送飯。你一開始還是不肯要,後來大概實在沒辦法了,才接受。但每次都會想辦法還回來,不是幫我寫點作業,就是把他撿瓶子賣的錢塞給我媽。”
範濤的聲音有些啞:“老蘇,咱倆是一塊穿開襠褲長大的,但你穿的,是我媽看我長高了穿不下、硬塞給你的舊褲子。你吃的,是我家偶爾多出來的一口飯。你走的每一步,都比我們難得多。”
“所以,”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地拍了拍蘇然的肩膀,“你說不讀了,我信你不是胡鬧。你交白卷,肯定有你的道理。你從小到大,主意比誰都正。你說闖闖,那我就跟你去闖闖。別的沒有,力氣我還有一把。”
“至於我姐……”範濤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復雜,“她是要飛走了。但有些事,不是只有一條路。苔花不見得就一輩子是苔花。”
他的回憶和話語,像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露出了蘇然冰冷外表下那段艱辛又溫暖的成長軌跡,也道出了他爲何會如此毫不猶豫地選擇跟隨。
蘇然聽着範濤的話,眼中的冰層似乎融化了些許,但那份深沉的底色依舊未變。他微微頷首,對範濤的理解和毫無保留的支持表達了一種無聲的感謝。
“剛滿十八歲,”蘇然的聲音很輕,卻帶着超乎年齡的清醒與重量,“未來的變數太多,誰又能看得清幾步之後?我不敢,也不能輕易給她任何承諾。那是束縛,也是不負責任。”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過眼前的教學樓,望向了更遙遠的未來:“她有她的通天大道,明媚耀眼。而我……”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裏沒有自卑,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堅定,“我需要先讓自己扎根,努力生長。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能成爲一棵足夠堅實的大樹,讓她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去更高的地方,更自由地起舞。”
他轉向範濤,那雙總是疏離的墨色眼眸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眼前人的影子,帶着一種沉重的認可:“濤子,這輩子,能稱得上兄弟的,也就你一個了。有些事,有些打算,我現在沒法細說,但路上,我會慢慢告訴你。”
“至於第一站,”蘇然的眼神重新聚焦,變得銳利而充滿目標感,“三都市。那裏是漩渦中心,機會最多,規則也最赤裸。我們要去,就去那裏。那裏會是我們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跳板。”
範濤聽到“三都市”這三個字,心裏猛地一震。全國經濟心髒,遍地黃金也遍地荊棘。以蘇然的頭腦和狠勁,去那裏的確可能闖出一片天,但其中的艱險也可想而知。他甩開腦子裏瞬間涌上的紛亂思緒,既然決定了,就不想那麼多。
“成!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範濤用力一點頭,把對未來那點模糊的擔憂壓下去,轉而換上平時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反正現在畢業了,天高皇帝遠!哎,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
“反正離出發還有幾天,閒着也是閒着。跟你說個新鮮事,聽說最近咱們鎮來了好多考古隊的專家,陣仗不小!”
他語氣裏帶着神秘和興奮:“咱們鎮不是叫涼潭鎮嗎?怪就怪在,誰也不知道那名兒裏的‘潭’到底在哪兒!頭幾天不是下了暴雨鬧泥石流嗎?把鎮子西頭老山崖底下沖垮了一大片,結果你猜怎麼着?露出來一個黑黢黢的地下河口!”
他比劃着:“街坊都傳瘋了,說有人壯着膽子進去看了,裏面可不是普通的山洞,好像是一條人工修過的地下長廊,深得很,走到頭是個冒着一股子寒氣的大水潭,深不見底!路邊還散落着好多破破爛爛的陶罐瓦片,看着就年頭久遠!”
範濤越說越興奮,用手肘撞了一下蘇然:“怎麼樣?反正沒事幹,叫上我姐,咱們去逛逛唄?說不定運氣好,撿個什麼古董寶貝,那咱們去三都市的啓動資金不就有着落了?哈哈哈!”他雖然笑着,但眼裏閃爍着探險的好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