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攤的喧鬧和酒意被晚風漸漸吹散。三人酒足飯飽,沿着熟悉的小巷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範濤幾乎半個身子都掛在了蘇然身上,嘴裏還在含糊不清地唱着跑調的歌。蘇然雖然也醉意朦朧,但還算穩當,勉強支撐着範濤,聽着他胡言亂語。
先把範思思送到了她家樓下。暖黃的路燈下,她臉頰的紅暈還未完全褪去,眼睛卻亮晶晶的,看着勾肩搭背的兩人,忍不住笑了:“行了,你們倆快回去吧,路上看着點車,別摔溝裏去了。”
“放……放心!”範濤大着舌頭保證,“保管……保管把老蘇安全送回家!”
範思思又看了一眼低着頭、似乎已經在犯困的蘇然,揮了揮手:“走了啊!明天……機場就別來送了,我怕這傻子哭出來。”說完,她轉身快步走進了單元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蘇然才緩緩抬起頭,望着那扇已經關上的門,醉意朦朧的眼裏閃過一絲極快的不明情緒,隨即又被更濃的困倦覆蓋。
“走……老蘇!咱哥倆……繼續第二場!”範濤還在嚷嚷。
“回……回家。”蘇然含糊地應了一聲,拖着範濤,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巷子另一頭。
……
範思思打開家門,溫暖的燈光涌出。她反手關上門,背靠着冰冷的防盜門板,臉上那燦爛的、帶着微醺笑意的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她微微仰起頭,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當她再次睜開眼時,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
那雙總是含着笑意或嗔怪的明亮杏眼,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深邃得看不到底。臉頰的酒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白的色調。她挺直了背脊,不再是那個蹦蹦跳跳、會揪衣角會嘟嘴的女孩,而像一株瞬間收斂了所有枝葉的冷竹,周身散發出一種疏離而難以接近的氣場。此刻的她,與幾分鍾前在樓下笑着告別的那個女孩,判若兩人。即便是最熟悉她的蘇然和範濤見到,也絕對會震驚得說不出話。
她穿過安靜得過分的客廳,沒有開大燈,只有壁燈散發出微弱的光暈。她走到酒櫃前,甚至沒有用杯子,直接拿起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擰開,小口地喝着,動作優雅而冷靜,完全看不出剛才在夜市攤上豪飲的模樣。
就在這時——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極有規律,帶着一種刻板的禮貌。
範思思喝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化,仿佛早就預料到這一刻。她平靜地放下水瓶,走到門前,透過貓眼向外看了一眼。
然後,她直接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身着剪裁合體黑色西裝的男人。男人身姿筆挺,面容冷峻,一絲不苟,甚至連領帶的長度都分毫不差。他看到範思思,沒有任何寒暄或驚訝,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標準而略顯古板的禮,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大小姐,時間差不多了。該收拾東西,回去了。”把範濤這個醉醺醺的“人形掛件”艱難地拖回他家,塞給他聞聲開門的範媽媽,並應付完範媽媽關切的嘮叨後,蘇然獨自走下樓梯。
晚風一吹,原本七八分的醉意也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頭腦深處一絲輕微的脹痛和更加清晰的冷靜。他回到那間熟悉又空曠的老房子,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裏顯得格外清晰。
“咔噠。”
門開了,又關上。隔絕了外面世界的一切聲響。
他沒有開燈,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和路燈光,習慣性地走到客廳中間。牆壁上,蘇婆婆的遺像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照片裏的老人穿着整潔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慈祥而睿智,正溫柔地注視着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
蘇然靜靜地站在照片前,沉默地凝視了很久。月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輪廓,臉上的醉意早已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肅穆的平靜。
然後,他緩緩地、鄭重地屈膝,直接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沒有半分猶豫。他挺直脊背,對着婆婆的遺像,深深地叩下頭去。
“咚。”額頭接觸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清晰可聞。
他沒有立刻起身,保持着叩首的姿勢停頓了兩秒,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着什麼。
接着,是第二個。
“咚。”
第三個。
“咚。”
三個響頭,磕得實實在在,沒有絲毫敷衍。每一個動作都緩慢、沉重,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敬重、思念和一種決意。
做完這一切,他才直起身,依舊跪着,抬頭望着照片裏的婆婆,輕聲說道,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低低回蕩:
“婆婆,我走了。”
“我會好好的。”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臉上恢復了平時的淡漠,仿佛剛才那充滿儀式感的一幕從未發生。
他走進狹小的衛生間,打開淋浴,用微涼的水沖洗掉一身酒氣和疲憊。水聲譁譁,掩蓋了所有情緒流淌的聲音。
洗完澡,他回到自己那間同樣簡潔到近乎空曠的房間,躺倒在床上。窗外偶爾有車燈的光斑掠過天花板,映亮他緊閉的雙眼和似乎已經沉入睡眠的安靜面容。
與此同時,涼潭鎮西頭的老山崖下,卻是一派與小鎮寧靜夜晚截然不同的緊張景象。
大型應急照明燈將洞口附近照得亮如白晝,發電機轟鳴作響。考古隊的臨時指揮帳篷裏,各種儀器屏幕閃爍不停,對講機裏傳來急促而簡短的指令。幾名穿着全套潛水裝備的隊員正在做最後的下潛檢查,他們攜帶的水下攝像機和強光探照燈顯得格外專業沉重。
“第一組,準備下潛!注意安全,隨時報告情況!”領隊的聲音通過對講機傳出,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兩名潛水員打了個手勢,深吸一口氣,緩緩沉入那墨汁般漆黑的潭水中。大型水下探照燈也被緩緩放下,強光試圖撕裂深潭的黑暗,但光線在異常清澈卻又極深的水體中,依舊難以觸及底部,只能照亮潛水員身邊有限的範圍,以及無數在光柱中飛舞的懸浮顆粒。
下潛過程起初十分順利,對講機裏傳來潛水員冷靜的報告:“深度五十米,水溫持續降低,能見度尚可,周圍岩壁未見明顯異常。”“深度八十米,發現一些疑似人工開鑿的痕跡……”指揮帳篷裏的人稍稍鬆了口氣。
然而,當下潛深度接近一百米時,異變陡生!
對講機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雜音,接着是潛水員驚疑不定的聲音:“等等!水流不對勁!潭水開始變得渾濁……有大量的沉積物被攪動起來……能見度急劇下降!”
“什麼情況?是你們動作過大嗎?”領隊急忙追問。
“不是我們!是……是下面!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潛水員的聲音帶上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慌亂,“水流變得很亂!溫度……溫度好像也在升高!”
幾乎就在對講機裏聲音傳來的同時,地面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
“轟隆隆——”
不是輕微的搖晃,而是仿佛地底有巨獸翻身般的猛烈震動!帳篷裏的儀器劇烈搖晃,屏幕閃爍,桌上的東西噼裏啪啦掉了一地。外面的人員驚慌失措,試圖保持平衡。
“地震?!”“快!通知水下人員立刻上浮!緊急上浮!”領隊聲嘶力竭地大喊,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攥緊了他的心髒。
但已經太晚了。
更加恐怖沉悶的巨響從山體內部傳來,仿佛骨骼斷裂的呻吟。洞口處,經歷了泥石流沖刷和剛剛劇烈震動的岩層再也無法支撐。
“轟!!!”
在無數人驚恐的目光中,老山崖那原本就被泥石流破壞過的洞口區域,發生了大規模的崩塌!巨大的岩石混合着泥土和斷木,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就將唯一的入口徹底掩埋、堵死!激起的塵土彌漫開來,在強光燈下形成一片昏黃的霧靄。
“不!!”領隊目眥欲裂,沖向被堵死的廢墟,卻被其他人死死拉住。對講機裏只剩下令人絕望的嘶啦雜音,再也聯系不上水下的隊員。
一片混亂、恐慌和絕望籠罩了現場。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那山崩地裂、塵土飛揚的混亂瞬間,一道極其微弱、卻純粹到令人心悸的幽藍色光芒,仿佛穿透了山體和潭水的重重阻礙,自那深不可測的潭底一閃而出,無聲無息地刺破夜空,在高遠的蒼穹之上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未曾被任何儀器或慌亂中的人類目光所捕捉。
那抹藍光消失後,地面的震動也漸漸平息下來,只留下一個被徹底封死的廢墟入口,一片死寂的深潭,和一群陷入巨大震驚與困境中的人們。涼潭的秘密,似乎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再次將自己深深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