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烈看着面前這個女人。
嘴角還沾着點油星,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在算計哪只肥羊的餓狼。
“拿回來?”雷烈把手裏的軍用水壺擰緊,放到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姜家那點破爛,值得你費這個勁?”
他倒不是心疼那點東西。
他是覺得,既然斷親書都籤了,再回去糾纏,容易落人口實。
這年頭,名聲比命重要。
姜小蠻咽下嘴裏的包子,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雷團長,你不懂。”
她豎起一根手指,在空氣中晃了晃。
“第一,那不是破爛。張桂芬那個老虔婆,把錢都藏在牆縫裏和床底下的瓦罐裏。除了那三百塊彩禮,她手裏至少還有五六百塊的私房錢,那是咱們這個家屬院多少人一輩子都攢不下的巨款。”
雷烈眉梢動了一下。
這麼多?
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就算不吃不喝,攢這些錢也得脫層皮。
“第二。”姜小蠻豎起第二根手指,“這錢裏頭,有一半是我這些年當牛做馬掙回來的。不管是糊火柴盒、納鞋底,還是去黑市……咳,去自由市場倒騰點山貨,每一分錢都進了她的口袋。”
提到“黑市”兩個字時,她明顯停頓了一下,眼神往雷烈身上飄了飄。
見男人面色如常,沒有任何要抓她去做思想教育的意思,她才膽子大了起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姜小蠻從床上跳下來,走到雷烈面前。
她個子只到雷烈的下巴,得仰着頭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但這並不妨礙她氣場全開。
“他們賣了我三百塊,這筆賬是清了。但我這十八年受的罪、挨的打、餓的肚子,這筆精神損失費,他們還沒付。”
她伸出手,戳了戳雷烈堅硬的胸肌。
“雷團長,你也是帶兵打仗的人。如果敵人占了你的陣地,搶了你的物資,還打了你的兵,你會因爲籤了個停戰協議,就大方地把物資送給他們嗎?”
雷烈垂眸,看着那根在自己胸口作亂的手指。
指尖纖細,白嫩,透着一股子嬌氣。
可說出來的話,卻帶着一股子土匪味兒。
“不會。”他回答得幹脆。
“那不就結了。”姜小蠻打了個響指,“這叫戰略性資產回收。我是去拿回屬於我的戰利品。”
說完,她轉身就開始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原主那個破布包裏,除了兩件打補丁的舊衣服,就是一堆破爛。
姜小蠻把那些破爛一股腦倒進垃圾桶,只留下了那個空蕩蕩的布包。
“走吧。”
她把布包往肩上一甩,甚至還順手抄起了桌上那把用來切午餐肉的小刀,在手裏挽了個漂亮的刀花。
“趁着他們現在要麼在派出所撈人,要麼在醫院躺屍,家裏沒人,正好下手。”
雷烈站在原地沒動。
他看着姜小蠻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眉頭慢慢擰成了一個“川”字。
作爲一名軍人,他的原則告訴他,這是不對的。
入室拿取他人財物,不管理由多麼冠冕堂皇,在法律層面上,這就是盜竊。
如果被人發現,姜小蠻剛洗白的身份,立馬就會被打回原形,甚至還要背上更重的罪名。
他是去邊疆搞建設、防敵特的,不是帶個女飛賊去砸場子的。
“不行。”
雷烈沉聲開口。
姜小蠻剛走到門口,手都搭在門把手上了。
聽到這兩個字,她腳步一頓,回過頭。
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不行?”她歪了歪頭,眼神裏多了幾分冷意,“雷團長這是要大義滅親?還是覺得我給你的軍徽抹黑了?”
雷烈沒說話。
他只是大步走過去,高大的身軀像座山一樣擋在她面前,把門堵得嚴嚴實實。
“這是違紀。”
他聲音硬邦邦的,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姜小蠻盯着他看了三秒。
突然,她笑了。
不是那種嘲諷的笑,也不是那種算計的笑,而是一種……像是看透了什麼,又帶着點無奈的笑。
“行。”
她點點頭,把肩上的布包拿下來,往床上一扔。
“既然雷團長這麼有原則,那我不去了。”
雷烈剛鬆了一口氣。
就聽見她慢悠悠地接着說道:“反正那五六百塊錢,留給張桂芬也是留,留給姜珍珍也是留。等她們拿這筆錢把姜建國撈出來,再給姜珍珍買身漂亮衣服,去勾搭下一個軍官……嗯,說不定下次她們運氣好,能碰上個比你官更大的。”
雷烈的臉黑了。
“哦對了。”姜小蠻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我記得姜珍珍那丫頭,好像還藏着幾張工業券。那是張桂芬本來打算給我買縫紉機的,結果被姜珍珍截胡了。要是有了那些券,再加上那幾百塊錢,姜珍珍這小日子,過得肯定比我這個隨軍吃沙子的強多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餘光觀察着雷烈的表情。
男人的下顎線繃得緊緊的,放在身側的手也握成了拳頭。
顯然,這番話精準地踩在了他的雷點上。
那個想要給他下藥、破壞軍婚的女人,要是過得比他媳婦還好……
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姜小蠻見火候差不多了,又加了一把柴。
“既然你不讓我去,那就算了。反正我從小苦慣了,也沒指望能過什麼好日子。那錢是我掙的又怎麼樣?那票是我攢的又怎麼樣?誰讓我命苦,攤上這麼個媽,又嫁了個……這麼講原則的男人呢。”
她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床上,垂着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看起來像是哭了。
實際上,她正在努力憋笑。
這招以退爲進,在末世對付那些死板的基地長官,百試百靈。
屋子裏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牆上的掛鍾,“咔噠、咔噠”地走着。
每一秒,都在敲打着雷烈的神經。
他在進行激烈的天人交戰。
一邊是多年來刻在骨子裏的紀律和原則。
一邊是媳婦受的委屈,還有那些極品親戚得意的嘴臉。
如果今天不去,姜小蠻心裏的這根刺,怕是一輩子都拔不出來。
而且……
那種人,憑什麼拿着他媳婦的血汗錢逍遙快活?
這不公平。
既然法律暫時管不到家務事裏的爛賬,那就用點非常的手段。
只要結果是正義的,過程……稍微靈活一點,也不是不行。
想通了這一點,雷烈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
他看着坐在床邊“黯然神傷”的小女人,無奈地嘆了口氣。
“姜小蠻。”
“幹嘛?”
姜小蠻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頭都沒抬。
“別裝了。”
雷烈走到桌邊,伸手從褲兜裏掏出一串鑰匙,隨手往桌上一扔。
“當啷”一聲脆響。
姜小蠻耳朵動了動。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剛才還“淚光點點”的眼睛,此刻哪有一點淚意,只有藏不住的狡黠。
她看向桌子。
那是一串那種老式的銅鑰匙,上面還掛着個紅繩編的扣。
看起來眼熟得很。
“這是……”姜小蠻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確定,“姜家後門的鑰匙?”
那扇後門常年不開,鎖都生鏽了。
鑰匙一直掛在姜有財的褲腰帶上,連張桂芬都拿不到。
雷烈怎麼會有?
雷烈沒看她,轉身去提那個軍綠色的帆布包,語氣淡得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昨天下午,去姜家附近轉了一圈。”
“順便……配了一把。”
“以備不時之需。”
姜小蠻張大了嘴巴。
她愣愣地看着那個背對着自己整理行裝的高大男人,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朵煙花。
順便?
配了一把?
這是一個正團級幹部該幹的事兒嗎?
這分明是個踩點的慣犯啊!
“噗……”
姜小蠻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從床上跳起來,幾步竄到桌邊,一把抓起那串鑰匙,像是在欣賞什麼稀世珍寶。
“雷團長,沒看出來啊。”
她轉過身,靠在桌沿上,笑得花枝亂顫。
“原來你這濃眉大眼的,心眼兒也不少嘛。”
雷烈整理背包的手頓了一下。
耳根處那抹可疑的紅暈,順着脖頸一路蔓延到了衣領深處。
他轉過身,板着臉,試圖維持最後的威嚴。
“這是偵察兵的基本素養。”
“了解地形,預留退路。”
“別胡思亂想。”
姜小蠻笑得更歡了。
她走過去,踮起腳尖,伸手在他硬邦邦的臉上戳了一下。
“行行行,偵察兵素養。”
“那雷團長,既然退路都預留好了,咱們是不是該行動了?”
她晃了晃手裏的鑰匙,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雷烈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臉。
那雙眼睛裏,倒映着他的影子。
不再是昨晚那種帶着試探和防備的眼神,而是滿滿的信任,還有一種……找到了同類的興奮。
他心裏的那點別扭,突然就煙消雲散了。
去他娘的原則。
媳婦高興最重要。
“只有半個小時。”
雷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聲音恢復了冷靜和果斷。
“從這裏到大雜院,跑步過去五分鍾。”
“作案……咳,取東西十分鍾。”
“撤退五分鍾。”
“再去火車站,正好趕上車。”
他迅速規劃好了路線和時間,嚴謹得像是在布置一場突襲任務。
姜小蠻臉上的笑容更大了。
她把那把切肉的小刀別在腰後,把那個空布包往雷烈懷裏一塞。
“雷團長,你負責望風,兼職搬運工。”
“我負責動手。”
“咱們這也算是……婦唱夫隨?”
雷烈接過布包,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這叫戰術協同。”
他糾正道。
姜小蠻才不管叫什麼。
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握成拳頭,舉到雷烈面前。
“合作愉快?”
雷烈看着那個小小的拳頭。
白皙,纖細,卻蘊含着能把桌子拍碎的力量。
他沉默了一瞬。
然後,伸出自己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握成拳,輕輕地在她的拳頭上碰了一下。
動作很輕,像是在締結某種神聖的契約。
又像是在縱容一個調皮的孩子。
“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