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初冬。
江淮省,雲溪縣,紅星生產大隊。
天剛蒙蒙亮,東方泛起一絲魚肚白,卻沒半點暖意。
河灘上的霧氣還沒散,白茫茫的一片,罩在枯黃的蘆葦蕩上。風像刀子,夾雜着剛落下的雪沫子,刮在臉上生疼。河水已經開始結冰,邊緣凍了一層薄薄的冰殼,一眼看去黑沉沉的,透着股刺骨的寒氣。
這個時候,大隊上工的鍾聲還沒敲響。河邊已經聚了幾個勤快的婆娘。棒槌落在青石板上,“啪、啪”作響,在這寂靜的清晨傳出老遠。
“喲,那不是蘇大隊長家的玉昭嗎?”不知道是誰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語氣裏帶着幾分詫異和看好戲的意味。
幾個婆娘手裏的動作一頓,齊刷刷地往河灘上遊看去。
在那一片灰撲撲、藍布衫扎堆的河灘邊,蹲着個極其扎眼的紅色身影。
那是蘇玉昭。
她生得極美,皮膚白嫩得像是剛剝殼的雞蛋,在這灰撲撲的村裏簡直是個異類。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眼尾微微上翹,不笑時也含着三分情,此刻因爲怕冷縮着脖子,更顯得嬌憨可人。
她身上穿着件改過的紅色棉襖罩衫。這料子是蘇母托了供銷社的關系,花了大價錢從縣城扯回來的瑕疵布。這年頭,誰家做衣裳不是往大了做?也就蘇家這麼慣閨女,舍得把好好的料子裁成這種掐了腰身、只能她一個人穿的時興款式。
那抹紅,在這蕭瑟的天地間,美得有些驚心動魄,也有些格格不入。
只是此刻,蘇玉昭沒工夫管別人的眼光。她現在只想哭。
太冷了。
她把手伸進刺骨的河水裏,剛搓了兩下,就跟被幾百根針同時扎了一樣,猛地縮了回來。
那雙手原本白得像新剝的羊脂玉,指尖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一看就是沒幹過重活的。可這會兒,那玉一樣的手指已經凍得通紅腫脹,骨節處泛着青紫,看着就讓人心疼。
“嘶——”
蘇玉昭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手湊到嘴邊,鼓着腮幫子使勁哈氣。熱氣碰到冷空氣,化作一團白霧,模糊了她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蛋。
她心裏後悔死了。
早知道這水這麼冷,就算被二嫂劉蘭芝那個碎嘴子念叨兩句,她也不該爲了逞能,非要自己來洗這件新衣裳。可二嫂手勁大,平日裏洗衣服跟有仇似的,棒槌掄得飛起。這可是她求了母親好久才做成的新衣裳,要是被洗壞了,她得心疼死。
“真是嬌氣。”
不遠處的張嬸子撇了撇嘴,把手裏的衣服擰得譁譁作響,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傳進蘇玉昭耳朵裏,“洗個衣服跟繡花似的。也就是命好投到了蘇家,這要是俺家閨女,這麼糟踐東西,早一大耳刮子扇過去了。”
“誰讓人家有個當大隊長的爹呢?”旁邊的王媳婦酸溜溜地接茬,“不用下地掙工分,還能穿新衣裳。咱們這些泥腿子是羨慕不來的。聽說前兩天,隔壁村那個二婚頭還托人來說媒呢,想娶回去當供板。”
“供板?我看是當祖宗吧!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娶回去有啥用?”
那些閒言碎語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蘇玉昭咬着下唇,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她想反駁,可嘴笨,又怕吵起來丟人。那雙漂亮的杏眼立刻蓄了一包淚,溼漉漉的,像只受了驚的小鹿。
她賭氣似的把手重新伸進水裏,哪怕凍得哆嗦也不肯停,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不是廢物。
……
與此同時,河灘上遊的小路上。
陸嶼舟提着兩只破舊的木桶,步子邁得有些虛浮。
寒風灌進單薄的舊軍大衣,空蕩蕩的袖管隨風擺動,越發顯得人清瘦。他臉色蒼白,顴骨處卻泛着不正常的潮紅——那是高燒還沒完全退下去的跡象。
但他生得極好。即便穿着最破舊的衣服,脊背依然挺得筆直,透着股讀書人特有的傲骨。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那雙藏在碎發後的眸子清冷如寒潭,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陸嶼舟停下腳步,微微喘了口氣,修長的手指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穴。直到現在,看着眼前這片陌生的、充滿年代感的荒涼景象,他還是覺得有些荒謬。
三天前,他還是A大最年輕的歷史系教授。因爲連夜修補一份剛出土的清代縣志,心髒一陣劇痛後,便失去了意識。
再睜眼,他就成了這本名爲《紅日下的奮鬥》的年代文裏,那個同名同姓、因病早逝的背景板知青。
既來之,則安之。這是陸嶼舟的人生信條。
只是這具身體的底子實在太差,又趕上初冬的寒潮,一場感冒差點要了半條命。
他搖了搖頭,試圖甩掉腦子裏的眩暈感,提着桶繼續往河邊走。剛轉過一個彎,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視線裏,出現了一抹扎眼的紅。
灰敗枯黃的蘆葦蕩邊,少女蹲在那裏,像一株開在冰天雪地裏的紅梅。只是這株紅梅不太堅強,正一邊笨拙地搓着衣服,一邊紅着眼圈掉金豆子。
陸嶼舟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金絲眼鏡。腦海裏關於原書的記憶翻涌上來。
蘇玉昭。
這本年代文裏大名鼎鼎的炮灰女配。
書裏寫她擁有一張驚豔十裏八鄉的臉,卻有着一副空空如也的腦子。貪慕虛榮,嬌氣懶惰,最後被人騙財騙色,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除夕夜,穿着一件單薄的紅毛衣跳了江。
陸嶼舟眼底劃過一絲冷漠的嘲弄。
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爲了件衣服,大冷天的跑來受罪,連身體都不顧了。這種只有皮囊沒有靈魂的人,注定是個悲劇。
他收回視線,不想跟這個麻煩精有任何交集。既然老天讓他重活一次,哪怕開局是地獄模式,他也得活出個人樣來。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利用腦子裏的知識熬過這段時間,等待明年的高考。
陸嶼舟目不斜視,走到離她幾米遠的上遊,彎腰打水。
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哎呀!”
一聲短促的驚呼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蘇玉昭大概是蹲得太久腿麻了,起身的時候身形一晃。腳下的鵝卵石上結了層薄冰,她腳底一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倒。
這一下要是摔實了,要麼掉進刺骨的冰河裏,要麼摔在滿是棱角的亂石灘上,不死也得脫層皮。
陸嶼舟聽到驚呼,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他甚至沒來得及思考那個“遠離麻煩”的決定,扔下水桶就跨了一步,長臂一伸。
“砰。”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蘇玉昭只覺得腰上一緊,緊接着整個人撞進了一個充滿了冷冽氣息的懷抱裏。
那個懷抱很單薄,甚至有些硌人,但手臂卻意外地結實有力。那人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清苦藥香。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陸嶼舟渾身僵硬。
懷裏的人軟得不可思議,雖然隔着厚厚的棉衣,但他依然能感覺到那截腰肢的纖細。一股少女特有的奶甜味,霸道地鑽進他的呼吸裏,瞬間沖散了他因發燒帶來的眩暈感,甚至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低下頭。正好對上一雙驚魂未定的眼眸。
那是一雙極漂亮的杏眼。因爲受驚,瞳孔微微放大,睫毛上還掛着搖搖欲墜的淚珠,鼻尖凍得粉紅。
那樣近的距離,他甚至能看清她臉頰上細軟的絨毛,和那雙因爲驚恐而微微張開的紅潤嘴唇。
陸嶼舟的喉結不受控制地滾了滾。
原本心裏那些“虛榮”、“草包”、“麻煩精”的刻板印象,在這一瞬間的視覺沖擊下,竟然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好像……並沒有書裏寫的那麼面目可憎。
甚至,有點讓人移不開眼。
“你是……陸知青?”
蘇玉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賴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還沒散去的哭腔,像是含着一塊化不開的糖。
這聲音像是一道開關,瞬間喚回了陸嶼舟出走的理智。他像是觸電一般,猛地鬆開了手。
“站好。”
聲音嘶啞,帶着一絲病後的虛弱,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冷硬。
蘇玉昭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個面容清俊卻神色冰冷的男人。
是知青點的陸知青。聽說他是京市來的,平時總是獨來獨往,連頭都不抬,眼神冷得像冰塊一樣。村裏的姑娘都不敢跟他說話。
“對不起,麻煩你了……”蘇玉昭小聲道歉,兩只凍得像紅蘿卜一樣的手絞在一起,顯得局促不安。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心想這人長得真好看,就是太凶了。
陸嶼舟退後兩步,拉開了安全距離。他拍了拍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恢復了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高冷模樣。
“路滑。”他看着蘇玉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不帶一絲感情,“蘇同志以後還是小心些,免得給別人添麻煩。畢竟,不是每次都有人正好在你身後。”
這話聽着有點刺耳,像是在教訓小孩。
蘇玉昭咬了咬唇。明明是好心救人,怎麼說話這麼難聽呀。
她那點剛升起的感激之情瞬間淡了不少,嬌氣勁兒也上來了。
“知道了。”她嘟囔了一句,彎腰抱起自己的木盆,像只受了驚嚇又賭氣的兔子,頭也不回地跑了。
陸嶼舟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抹紅色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晨霧裏。指尖仿佛還殘留着那一瞬的柔軟觸感,燙得他手心發麻。
“陸知青,看啥呢?魂兒都丟啦?”
不遠處,賴三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樹林子裏鑽了出來。
他是紅星大隊出了名的無賴,平時遊手好閒,專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他穿着件髒兮兮的破棉襖,一臉橫肉,眼神猥瑣地盯着蘇玉昭的背影。
“那腰,細吧?嘖嘖,也不知道以後便宜了誰。”
陸嶼舟眼神驟然一冷。
他轉過頭,鏡片後的那雙眸子裏沒有半點溫度,直直地刺向賴三。
“管好你的嘴。”
陸嶼舟冷冷地拋下這句話,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讓人膽寒的威壓。
賴三被那個眼神嚇得一激靈,嘴裏的草都掉了。
等他回過神來,陸嶼舟已經提着水桶走遠了。
“切,裝什麼清高。”賴三沖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早晚也是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風更大了。
陸嶼舟走在回知青點的路上,手裏提着沉重的水桶,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只是,那顆原本古井無波的心,似乎被這一早上的插曲,徹底攪亂了。
他看着手裏快要結冰的水,忽然想到了知青點那個壞了許久的壓水井。這種天氣,要是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日子確實難熬。
也許,回去該修一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