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混雜血腥味,令人作嘔。
祝歡像是聞不到,呆滯地坐在事故中心,兩輛相撞的車旁。
懷裏是她瀕死的丈夫,陳序淮滿頭的血,怎麼也捂不住。
今早兩人剛剛大吵一架。
高中祝歡暗戀過的同學許雲深回國了,約祝歡出去吃頓飯,小聚,回憶一下美好的青春。
原本是件小事,陳序淮的反應卻大得過了頭。
“許雲深是什麼好人嗎?”他用一種祝歡無法理解的語氣質問,“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想着他?”
祝歡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偏激到不可理喻。
“大家都是同學,你至於這麼詆毀嗎?”
她氣結:“我是喜歡過許雲深,但那已經是好久前的事了!”
祝歡別過臉,就像從前無數次爭吵那樣。
她賭氣似的說,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誠然,兩人的婚姻稱不上成功。
就連容城晚報最巧舌如簧的記者,也沒法睜着眼說瞎話,在報紙上編造一些兩人相處和諧婚姻圓滿的謊言。
陳序淮是少時飽受欺凌,後來發家的新貴;祝歡是家道中落的刁蠻小姐,按理說應該是祝歡討好着陳序淮些,畢竟她父母出了事,無依無靠,還要指望陳序淮的供養。
事實卻截然相反,祝歡從未和他說過任何一句軟話,陳序淮也不哄她。
兩人常常因各種小事吵個昏天黑地,不顧及任何臉面。
挑刺的話從祝歡口中說出來,陳序淮從來都安靜地聽她發泄。
祝歡有時候回想起來,也挺不明白的。
陳序淮當初瞎眼了嗎?非要娶她幹什麼。
祝歡沒什麼精通的東西,上學的時候書讀的稀爛,全靠家裏的托舉。
後來她媽媽死了,父親入獄,家裏的事成了一團亂麻。
陳序淮是主動接手這團亂麻的。
可惜他來的太晚,事情已經沒了轉圜的餘地,一切塵埃落定,祝歡失去了所有親人,縱觀全世界,也不過剩下一個丈夫還稱得上至親。
……現在他也要消失了。
陳序淮的氣息變得微弱。
祝歡的頭很暈、很疼,周圍驚恐的尖叫、警笛的響聲,全部化爲單一的嗡鳴。
祝歡第一次和陳序淮感同身受,原來聽覺障礙是這樣的感覺,她什麼都聽不到了。
相撞的兩輛車幾乎成了廢鐵,火光沖天。
許雲深在其中一輛車裏,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許雲深欠了賭債,逃往國外,債主也在追着他。
後來在報道上意外看到了祝歡的名字。
他想到什麼,立刻回國,將祝歡約了出來。
許雲深像一頭困獸,哀哀地央求她。
“只是騙陳序淮一點錢而已,不多,真的不多,五百萬,我的債只要五百萬就能連本帶息還完。”許雲深癲狂地握住她的手,“祝歡,我知道你喜歡我,等我的債還完了,我們就在一起,行嗎?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他說的沒錯,高中時祝歡的確很喜歡他,天天都跟在許雲深身後。
最想得到的,不是考個好學校或者交到好朋友,而是許雲深。
但那已經是年少時的事了,祝歡早就不記得。
就算心裏對許雲深還有悸動,也做不出爲了他騙自己丈夫的事。
孰輕孰重她分的清,祝歡甩開許雲深的手,厭惡地皺了皺眉。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我不會幫你,也沒興趣離婚改嫁。”
她拎起自己的包,市價三十萬,頭也不回離開相約的咖啡廳。
許雲深一下子紅了眼,再也顧不得別的,急匆匆追出去,啓動租來的車。
他心裏滿是恨意,這些有錢人都一樣缺德,發達了就翻臉不認人,早知道祝歡是這個德行,就不該給她什麼好臉色!
不過現在知道也不晚,就當爲民除害。
許雲深知道,自己算是沒希望了,黃泉路上拉一個墊背的,不算虧。
一腳油門,車子狠狠沖向祝歡。
祝歡來不及躲閃,四周也沒有任何掩體。
她蹲下身迅速抱頭,幾乎是本能的反應,想要用這種螳臂當車的形態減少些沖擊力。
下一刻,另一輛車從旁沖出來,帶着更爲狠戾的風聲呼嘯而過,直直和許雲深的車撞在一起。
祝歡呆呆地,餘光看見那輛車熟悉的車牌號。
連號6,全容城僅此一個的張揚。
她意識到什麼,腿腳突然發軟。
車門緩緩開了,祝歡最不想看到的人跌出來,晃晃悠悠摔在地上。
陳序淮應該恨死她了。
這麼沒良心的人,晨時和他吵了一架,最後還要靠他來救。
祝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過去的。
但是血是溫熱的,她沒辦法幫陳序淮止血,血順着她的指縫流出來,甚至發燙。
陳序淮叫她別白費力氣。
他說話很吃力,但一雙眼睛依舊平靜地看着她,就像今早出門前一樣。
沒有責怪,也沒有恐懼,有的只是那麼一丁點、算不得多的哀傷。
陳序淮很想問她現在知不知道到底誰好了。
人死前要經歷一遍走馬燈,陳序淮這輩子遺憾的事情有很多,但最在意的,還是這一件。
他沒勁再問出口,祝歡也回答不了。
她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從沒想過有一天陳序淮也會受這麼重的傷。
他會死嗎?如果他死了,祝歡自己要怎麼辦?
祝歡不自覺發着抖。
陳序淮想抬手給她擦擦眼淚,但直到120趕來,抬着擔架的人推開祝歡把陳序淮帶走,他都沒能做到。
他自認不是個好丈夫,這輩子惹祝歡難過的時候太多了,下輩子再遇見,他還是躲着祝歡走。
陳序淮的肋骨斷了三根,肝髒破裂。
視線裏再也沒有祝歡,陳序淮闔上眼。
胸膛裏憋着的那口氣驟然散了,再也沒睜開。
生前多堅強多偉大的人,死後的歸宿也只是個小盒子。
祝歡甚至沒撐到操持完他的葬禮就住進了療養院。
她被愧疚淹沒了,心理上的折磨和驚嚇過度帶來的心悸手抖讓她沒法再正常生活。
心理醫生來看過她。
最後只是愁眉苦臉搖搖頭,束手無策。
如果聽陳序淮的話就好了,如果少惹他生氣就好了,如果他死掉那天,清晨沒有和他大吵一架就好了。
祝歡唯一一次夢到陳序淮,是在三個月後。
亡夫頭回出現在她夢裏,祝歡以爲終於是他原諒她了。
夢裏的人還是生前的樣子,眼眸沉沉地盯着她瞧。
陳序淮什麼也沒說,只是皺着眉。
祝歡嚇壞了,眼淚比質疑更先涌上來,她抽抽噎噎了半天,才問他是不是在那邊過得不好,沒話費了,才一句話都沒法和她說。
得虧她想的出來。
陳序淮覺得她笨,能夢到他這種怨氣頗深的鬼,只能說明祝歡也快了。
早知道,應該趁着死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時候,好好對祝歡說句“我喜歡你”。
省得他人都死了,妻子還把他當甲方對待,除去敬畏,還有怨懟。
情話從來不存在於陳序淮的世界,否則也不至於結婚幾年越處越差勁。
他和祝歡就算配冥婚,也只有做一對怨偶的份。
冷得和塊冰一樣的人,就算到死也沒能融化。
活該判處無妻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