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序淮桌上的字,很少有人在意。
上面無非就是一些羞辱的話,自從他入學就伴隨左右。
身體有殘疾,家境又不好,陳序淮理所當然成了被孤立的對象。
每個人都可以踩他一腳,因爲他不會反抗,也沒辦法反抗。
桌上的字到底是誰寫的,已經記不清了。
窮逼、聾子、癩皮狗……陳序淮很快就習慣了和這張飽經風霜的桌子做伴。
只是現在。
他居然可以暫時擺脫這些了。
班主任老耿想叫兩個男生把桌子搬走,一時之間居然挑不出一個好心人。
陳序淮站了起來:“不麻煩了,我自己去吧。”
“你認路嗎?”老耿不確定地問,“總務處在最北邊那棟樓一層。”
“我知道。”
雖然看起來單薄,但陳序淮一點不吃力地將桌子抬了起來。
胳膊上的青筋若隱若現,他無視了同學們的竊竊私語,似乎不把這當一件很丟臉的事。
有好事的探着腦袋去看他桌子上的字,那些或是用碳素筆寫,或是用小刀刻上去的侮辱。
陳序淮只是垂下眼,不算客氣地說讓路。
他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校服,最單調的藍白配色,能毫無痕跡融入人堆裏。
但氣質擺在那兒,無端就惹眼。
祝歡之前從沒發現他原來這麼破碎,明明前世也當過同學,她在少年時期對陳序淮的印象卻僅限於一個殘疾的貧困生。
也不知道爲什麼陳序淮會娶她。
看中她的臉嗎?
祝歡承認了,她確實是一中最漂亮的花瓶。
扯了扯百褶裙的裙擺。
祝歡舉起手:“老師,我有東西落在國際部了,我要去拿。”
班主任十分頭疼。
活爹。你還要幹什麼?
這才來了幾分鍾,怎麼這麼多事?
“快去。”班主任妥協了。
他隱晦地瞥了陳序淮一眼,發現對方和沒聽見一樣根本不在意,自顧自走着。
班主任心裏五味雜陳。
剛開學的時候,大家互相都不熟悉,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
他那時只知道陳序淮家裏情況特殊。
窮是一方面。
他爸開學第二個月就來學校鬧過,言之鑿鑿說陳序淮偷了錢出來,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挑唆。
那時正是交書本費的時候。
就算校領導努力往下壓,不許任何人提這件事。
明面上不說,私底下也會聊起。
學生就是這樣,八卦傳的飛快。
只是半天,陳序淮這個備受矚目的開學考年級第一就被拉下神壇。
他的沉默被解讀爲死裝,貧窮成了刺向他的一把尖刀。
老師們想幫助他,也有心無力。
他從來不尋求幫助,拒絕了所有善意。
班主任老耿只能盡力向着他一些。
之前從來沒發現過陳序淮的桌子上有什麼,每次他都擋的嚴嚴實實,大概是靠遮掩保護僅有的尊嚴。
——
祝歡追了出去。
國際部那棟樓和總務處距離實在有些遠。
她尾隨在陳序淮身後,根本不管這是不是去國際部的路。
陳序淮走,她也跟着走。陳序淮停下,甩甩手腕,她也跟着停下。
祝歡很難準確描述自己的心態。
她只是想護送一下陳序淮,順便看看他。
年少時的陳序淮對祝歡來說是珍稀物種,她只記得後來那個並不是很好的陳序淮。
缺德事幹了一籮筐,混成了容城新貴。
在外人面前殺伐果斷雷霆手腕冷漠無情。
其實回了家,和祝歡吵架的時候,總是把助聽器摔了拒絕交流。
很幼稚。
身後跟隨的腳步聲實在太過明顯,祝歡那雙小羊皮底的矮跟鞋踩在地上發出噠噠的響動。
陳序淮早就發現她了。
只是不明白。
她要做什麼?爲什麼這麼反常。
這時候的祝歡,真的有這麼好心嗎?
願意幫他解圍,還解決了困擾十七歲的陳序淮很久的桌子。
盡管這些都只是她一句話的事。
陳序淮還是無法理解。
祝歡想要拿他找新樂子?
還是她挑座位時和他對視的那一眼,他眼裏摻雜了什麼不該有的情緒?
陳序淮反思自己。
他應該沒有露出懇求或者脆弱的神情,也沒有用眼神求她來可憐他一下。
陳序淮停在原地的時間太長了。
長到祝歡遲疑地湊過去,想看看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
“你搬不動了嗎?要不要我幫你?”
她對於自己的出現沒有分毫不適感,仿佛她本來就應該出現在這裏。
陳序淮張了張口,幾次想問些什麼,最終只憋出一句“不用”。
風吹的她裙擺張揚,祝歡身上還穿着國際部統一的服飾。
幹淨整潔的白襯衫,藏青色的西裝外套和深灰百褶裙,比起灰頭土臉的普通班藍白校服,不知洋氣多少倍。
祝歡理所當然和他並排走在一起。
“我見過你嗎?”
失聰的人說話發音總是很奇怪,但陳序淮沒有,他應該很努力學過。
祝歡看陳序淮的眼神裏不免帶上幾分她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憐憫。
“有啊,”祝歡睜着眼睛說瞎話,“去年秋季運動會,我看到過你。”
其實她早忘了高中第一次運動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了。
“我那天在家。”
你在哪裏看到的?
明明沒說出口,祝歡硬是察覺出了一絲質問的意味。
“那……那應該是我記錯了,是上學期郊遊。”
“我也沒去。”
“哈哈,你看這事鬧得,我又記錯了,是暑假組織的研學,國際部二班和你們班都去了……”
陳序淮扯了扯唇角:“我還是沒去。”
你怎麼一個集體活動也不去呀!
祝歡沒招了,原本想套套近乎,方便未來多幫幫他。
豈料這人根本不給她機會。
“爲什麼跟着我?”
“我只是順路,沒有跟着你。”
“國際部在南邊,總務處在北邊,順路?”
陳序淮看着她慌裏慌張爲自己找補,編造出那些拙劣的謊話。
一陣恍惚。
果然祝歡從小就這樣,怨不得大了以後那麼愛說謊,合着是打小就有的底子。
祝歡圍着他,嘰嘰喳喳強調自己只是想遛遛彎,絕對不是跟着他。
並不讓人覺得吵,相反,陳序淮很懷念這種感覺。
鮮活的祝歡,尚且未經歷那些挫折和磨難,像一只騰飛的鳥。
如果可以。
陳序淮想,在祝家出事前提醒她,躲過去,然後遠離她。
這樣祝歡就不會被他害死了。
聽起來真是一個簡單的計劃。
頓了頓,陳序淮於是冷漠道:
“管好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