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七年,春深。
建安侯府嫡孫,新晉雲麾將軍謝九安大婚。
紅綢高掛,鑼鼓喧天,賓客盈門,整個侯府都浸在一片喧騰的喜慶裏。
可這潑天的熱鬧,到了新人院落“錦墨堂”前,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驟然隔斷。
只餘下穿堂風掠過廊下紅綢的細微撲簌聲……
兩個穿着體面的丫鬟垂手立在緊閉的房門左右,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院子裏伺候的下人更是腳步放得極輕,生怕弄出一點動靜。
無他。
只因今日的新郎官,建安侯府的嫡孫,剛在邊關立下大功被擢升爲雲麾將軍的謝九安。
此刻正沉着一張臉,像尊殺神似的杵在新房門口。
他身上的大紅喜服還沒換下,襯得他身姿越發挺拔。
只是那眉眼間毫無喜氣,反倒凝着一層化不開的寒霜,薄唇緊抿下頜線條繃得死緊。
周遭的低氣壓,凍得人手腳發涼。
“吱呀——”
院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三顆腦袋挨挨擠擠地探了進來。
爲首的是戶部侍郎家的公子周文瑾,面皮白淨,帶着書生氣的狡黠。
中間那個胖乎乎一臉富態的是皇商杜家的獨子杜衡。
最後擠進來的,身形高壯皮膚黝黑是兵部尚書家的武癡兒子趙錚。
這三位,是謝九安穿開襠褲時就混在一起的死黨。
見謝九安杵在房門口。
周文瑾用扇子掩着嘴,壓低聲音沖着杜衡和趙錚擠眉弄眼:“瞧瞧,我說什麼來着?咱們謝大將軍這是被逼着跳了火坑,心裏頭憋着火呢。”
杜衡縮了縮脖子,小聲道:“我的爺,這都到洞房花燭的時辰了,他怎麼還在這兒站着?新娘子還在裏頭等着呢……”
趙錚撓了撓後腦勺,一臉耿直:“九安,你站這兒當門神啊?再不進去,新娘子該等急了。”
謝九安猛地轉過頭,眼神跟刀子似的剮過去,嚇得杜衡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他鼻子裏發出一聲極重的冷哼,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在這寂靜的院落裏顯得格外清晰:
“急?讓她急去!!”
他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泄口,也不管新房裏的新娘子能不能聽見。
或者說根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說給這滿院子豎着耳朵的下人聽的。
“我謝九安把話放這兒!”
他聲音又揚高了幾分,帶着少年將軍特有的銳氣和不管不顧,“若不是祖父以死相逼,這勞什子成親,我認都不會認。”
“姜家女…呵,聽說風大點都能吹跑了的嬌氣包,跟我謝九安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越說越氣,胸口起伏着。
抬手似乎想指向那扇緊閉的房門,又硬生生忍住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你們給我聽好了”
他目光掃過他那三個好友,一字一頓,斬釘截鐵,“我,謝九安,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在邊關營地裏摟着馬睡,也絕不去碰那裏面嬌滴滴碰一下就碎了的瓷美人一根手指頭。”
“這婚事有名無實,她當她的將軍夫人,我睡我的書房,兩不相幹。”
話音落下,院子裏死寂一片。
“…………”
周文瑾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觸他的黴頭。
連廊下掛着的紅燈籠,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謝九安發泄完,胸中那口鬱氣卻並沒順暢多少。
他煩躁地一甩袖子,轉身幾乎是帶着一股狠勁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砰”
房門在他身後重重合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視線。
——
新房內,紅燭高燒。
暖融融的光暈鋪滿了整個房間。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甜膩的合歡香,混合着女子身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清淺香氣。
謝九安帶着一身還未散盡的戾氣闖進來,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拔步床沿的那個身影。
大紅的鴛鴦戲水蓋頭遮住了她的容貌。
只露出一個纖細仿佛輕輕一折就會斷掉的脖頸,和一雙安靜交疊放在膝上的手。
那手白得晃眼,指尖透着淡淡的粉像初春最先綻放的那點玉蘭花瓣。
柔嫩得不可思議……
她似乎被他剛才在門外的怒吼和這粗暴的進門方式嚇到了。
蓋頭下,那纖細的肩膀幾不可查地輕輕顫了一下。
謝九安腳步頓住了。
滿肚子的火氣和那些準備好冷冰冰,要劃清界限的話突然就卡在了喉嚨裏。
他原本打算進來就直接挑明,然後立刻轉身去書房。
一刻也不多待。
可此刻……
看着那安靜坐在一片炫目紅色裏的身影,那微微顫抖的肩頭。
他莫名覺得有些……氣短。
房間裏太靜了……
靜得能聽到紅燭燃燒時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他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
他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雙在戰場上握慣了長槍、斬過敵首的手,此刻竟有些無處安放。
最終還是那蓋頭下的新娘,似乎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極輕極軟地吸了一口氣。
謝九安像是被這細微的聲音驚醒,猛地回神。
他想起了還要“挑蓋頭”這回事。
他抿着唇沉着臉大步走到床邊。
動作帶着明顯的僵硬和不願,一把抓起了旁邊托盤上的那柄纏着紅綢的玉如意。
玉質溫涼,入手沉甸甸的。
他握着玉如意,站在她面前。
能清晰地看到她垂下的眼睫,在蓋頭邊緣投下的一小片陰影,長長的像蝶翼。
他忽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幾乎是帶着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蠻勁,他手腕一抬用玉如意的前端,猛地向上一挑——
大紅的蓋頭翩然滑落。
燭光在這一刹那,毫無阻礙地傾瀉在那張原本被遮掩的容顏上。
謝九安呼吸一滯,瞳孔驟然收縮。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帶着刻板印象的矯揉造作的嬌氣;也不是他常見的那種京城貴女明媚端莊的模樣。
眼前的這張臉小小的,下巴尖尖,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在燭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
一雙眼睛尤其出彩,眼尾微微上挑,帶着天然不自知的媚意。
那瞳仁卻像被水洗過的黑琉璃,清澈得能倒映出他此刻有些呆愣的身影。
可能是因爲緊張,也可能是因爲剛才被他嚇到,那眼眶周圍還泛着一圈淺淺的紅溼漉漉的像林間受驚的小鹿。
她微微抬着眼睫看他,眼神裏帶着一絲怯怯的試探。
唇瓣是天然的嫣紅,此刻被她無意識地用貝齒輕輕咬着,留下一點淺淺的印子。
謝九安腦子裏“轟”的一聲…
之前所有的腹稿所有的怒氣所有的不屑和堅定,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連渣都不剩。
他就像個被人迎面打了一悶棍的傻子,直愣愣地站在那裏。
手裏還保持着挑蓋頭的姿勢,眼睛卻死死地盯在眼前這張臉上挪不開分毫。
心髒在胸腔裏失了控地狂跳,撞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響。
那少女姜姒,似乎被他過於直白、甚至稱得上凶狠的注視看得更加不安。
她纖細的手指下意識地揪住了身側繁復的嫁衣裙擺,指尖微微蜷縮。
然後,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粉嫩的唇瓣輕輕嚅動了一下,發出一個細弱蚊蚋卻又帶着某種奇異軟糯調子的聲音:
“夫……夫君……”
這兩個字。
像兩片最輕柔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過謝九安的耳膜。
又像帶着細小的鉤子,直直鑽進他心裏最不設防的地方。
他渾身猛地一僵,握着玉如意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那上好的玉如意差點脫手滑落。
他手忙腳亂地趕緊攥緊,手心裏竟然沁出了一層薄汗。
腦子裏一片空白……
之前想的“兩不相幹,絕碰一根手指頭”全都見了鬼。
他喉結上下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幹澀得厲害。
憋了半晌……
他才擠出一句完全不受控制,甚至帶着點結巴的話,聲音比他預想的要沙啞低沉得多:
“你……你往裏邊坐些……”
他頓了頓,眼神飛快地掃過她單薄的衣衫,又補了一句:
“當、當心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