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夜窗前的告別，像最後一塊沉重的巨石，徹底壓垮了殷玥心中殘存的僥幸。她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瘋狂轉動，再也無法挽回。
接下來的兩天，陳塘關仿佛被浸泡在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之中。天空始終陰沉如蓋，烏雲低垂，雷聲在東海深處悶滾，卻遲遲不肯落下暴雨，只是一種無言的、持續加壓的威脅。海風變得狂躁，卷着鹹腥的氣息，日夜不停地呼嘯着，拍打着關隘的城牆和百姓的窗櫺，如同龍族憤怒的喘息。
總兵府大門緊閉，戒備森嚴到了極點，連一只蒼蠅都難以飛入。關於龍王三太子被打死、龍王震怒、要求李總兵交出凶手否則便水淹陳塘關的流言，早已如同這無孔不入的海風，傳遍了關內每一個角落。恐慌在無聲地蔓延，市集徹底蕭條，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人們臉上失去了血色，眼中充滿了對末日降臨的恐懼和對“禍首”哪吒的怨懟。
“都是那個災星惹的禍！”
“當初就不該留下他！”
“李總兵這次絕不能心軟！必須給龍王一個交代！”
“不然我們全都得給他陪葬！”
類似的竊竊私語，即使在緊閉的門窗後，也壓抑不住地流淌出來。曾經對哪吒力量的畏懼，此刻全部轉化爲了赤裸裸的怨恨和指責。他所有的“不同”和“異常”，都被翻出來，作爲他是“妖孽”、“禍胎”的鐵證。
殷玥待在自己的小院裏，如同被困在孤島。她聽着窗外呼嘯的風聲和隱約傳來的、充滿怨氣的議論，心如同被放在油鍋裏反復煎炸。她爲哪吒感到不公和心痛，卻又對眼前這鋪天蓋地的恐慌和無措感同身受。這種矛盾的撕扯，幾乎要將她撕裂。
父親殷壽已經兩日未曾歸家，一直留在總兵府協助處理這塌天大禍。殷夫人憂心忡忡，面容憔悴，卻還要強打精神安撫女兒，只是那眼底深處，同樣藏着無法掩飾的驚懼。
第三天，最後的期限，終於到了。
從清晨開始，天色就陰沉得可怕，黑沉沉的烏雲仿佛要直接壓垮城頭。海面不再咆哮，而是變成一種極不祥的、死寂的平靜，仿佛暴風雨前最後的喘息，壓抑得讓人心髒都要停止跳動。
一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壓從東海方向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陳塘關。百姓們躲在家中，瑟瑟發抖，甚至不敢大聲哭泣。
殷玥坐立難安，那種熟悉的、時空扭曲的嗡鳴感再次隱約襲來，讓她頭暈目眩，心悸不已。她知道，最後的時刻，就在今天了。
午後，天色愈發昏暗，如同黑夜提前降臨。
突然——
“轟隆隆！！！”
一聲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聾的巨響從東海方向傳來！仿佛天穹炸裂，又似地脈崩斷!
緊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萬馬奔騰般的恐怖水聲！
殷玥猛地沖到自己閣樓的窗前，推開窗戶，向外望去——
只見遙遠的海天相接之處，一道接天連地的、巨大無比的白線正以毀滅一切的速度，朝着陳塘關狂涌而來！那是高達數十丈的恐怖海嘯！巨浪滔天，如同無數座移動的山巒，裹挾着雷霆萬鈞之勢和龍族無盡的怒火！
海浪之上，隱約可見無數蝦兵蟹將的身影，旌旗招展，刀槍如林！爲首的，是幾條龐大無比、猙獰恐怖的巨龍虛影，翻騰雲間，興風作浪，發出震天的龍吟，威壓鋪天蓋地！
東海龍王，真的來了！要水淹陳塘關！
“啊——！！”關內，絕望的哭喊聲、尖叫聲終於沖破了壓抑，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開來！人們哭喊着，奔跑着，卻無處可逃！
“完了！全完了！”小禾癱軟在地，面無人色。
殷玥臉色慘白如紙，死死抓住窗櫺，指甲幾乎掐進木頭裏。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這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恐怖景象，那毀滅性的沖擊力依舊讓她靈魂都在戰栗！
就在這時，總兵府那一直緊閉的、沉重無比的大門，在一片混亂和絕望的哭喊中，緩緩打開了！
李靖身着總兵官袍，神色是一種近乎死寂的灰敗和決絕，一步步走了出來。他的身後，跟着一衆面色慘白、如喪考妣的將領和文官，包括殷玥的父親殷壽。
李靖走到關隘城牆之上，望着那即將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望着雲端之上翻騰的、代表龍王怒火的巨大龍影，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猛地跪了下去！
“東海龍王陛下息怒！！！”他的聲音嘶啞，卻用盡了全力，在狂風巨浪的轟鳴中艱難地傳遞出去，“李靖教子無方，孽子哪吒犯下彌天大罪！李靖...李靖願給陛下一個交代！！”
他的話音落下，只見兩名總兵府的家將，押着一個身影，緩緩從大門內走出。
是哪吒！
他依舊穿着那身刺目的紅衣，卻不再鮮豔，仿佛蒙上了一層塵埃。他的雙手被縛在身後，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緊抿，那雙總是燃燒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卻如同兩口枯井，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虛無。
他一步一步，走得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平穩，仿佛不是走向審判，而是走向一個早已預知的歸宿。
他所過之處，周圍恐慌奔逃的百姓忽然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加激烈的、充滿怨恨的哭罵！
“災星！你還我家人命來！”
“打死他！給龍王謝罪！”
“都是他害的！”
爛菜葉、石頭子紛紛向他砸去，砸在他的身上、臉上。他沒有躲閃，甚至沒有抬眼去看那些曾經畏懼他、如今怨恨他的人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繼續向前走。
殷玥在閣樓上，遠遠地看着這一幕，心如刀絞，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到那些砸向他的污物，看到他被砸紅的額角，看到他那雙空洞得令人害怕的眼睛...她恨不得立刻沖下去，擋在他的身前！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如同看着一場早已寫好劇本的悲劇，緩慢而殘酷地上演。
哪吒被押到了城牆之上，跪倒的李靖面前。
李靖抬起頭，看着自己這個從小便與衆不同的兒子，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痛苦，有憤怒，有恐懼，或許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被深深壓抑的父愛？但最終，這一切都化爲了冰冷的、身爲總兵的責任和對滿城百姓的交代。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哪吒，聲音顫抖卻帶着最後的威嚴，對着東海的方向，也對着全城的百姓，嘶聲喊道：
“孽子哪吒！頑劣成性！打死天庭正神，惹下潑天大禍！今日——李靖便剔其骨，割其肉，償還龍王！以平天怒！以救陳塘關！！”
“轟——！！！”
話音落下的瞬間，天空炸響驚雷！巨大的閃電撕裂黑暗，瞬間照亮了哪吒毫無血色的臉，和他眼中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光，徹底湮滅。
他終於緩緩抬起頭，看向他的父親，看向那些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百姓，看向雲端之上冷漠俯視的龍族。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了一抹極致嘲諷、極致悲涼、也極致絕望的弧度。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風浪雷鳴，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爹爹。”
這一聲稱呼，讓李靖的身體劇烈地一顫。
“你的骨肉...我還給你。”
“從此...再不欠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哪吒猛地掙脫了束縛！不是攻擊，不是反抗！
只見他身上猛地爆發出強烈無比的紅光！那光芒並非攻擊他人，而是向內收斂，仿佛在進行一場慘烈無比的自我分解！
在所有人驚恐萬分的注視下，在那滔天巨浪即將拍碎城牆的刹那——
哪吒的身體，在那耀眼的、令人無法直視的紅光中，開始寸寸碎裂！
血肉分離！骨骼剝離！
沒有慘叫，沒有掙扎，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快刀斬亂麻般的決絕！
仿佛只是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千萬年。
紅光散去。
城牆之上，哪還有什麼紅衣少年？
只剩下懸浮於空中的、幾縷沾染着鮮血的破碎紅衣碎片，以及...一堆觸目驚心的、森白的骨骼，和一團模糊的、不再有任何生機的血肉！
剔骨還父！
割肉還母！
他以最慘烈、最決絕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徹底償還！
天地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寂靜了。
風停了，浪頓了，連雲端之上的龍吟都似乎凝滯了。
所有哭喊、咒罵、哀求...全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這遠超想象、震撼靈魂的一幕，驚得失去了所有反應，只能呆若木雞地看着城牆之上那血腥而恐怖的一幕。
李靖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堆代表着兒子的骨肉，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得幹幹淨淨。他張着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最終，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總兵大人！！”
衆人驚呼着上前攙扶。
雲端之上，那巨大的龍影似乎也滿意（或是震懾）於這個結果，發出一聲悠長而威嚴的龍吟。那滔天的巨浪，在即將拍碎城牆的前一刻，竟如同被無形的手操控般，緩緩地向後退去...
龍族的威脅，暫時解除了。
用一條鮮活、熾烈、年輕的生命換來的。
殷玥站在閣樓窗前，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切發生，看着那紅衣少年化爲漫天血霧和森森白骨。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景象都仿佛離她遠去。世界變得寂靜無聲，只剩下心髒被生生撕裂般的劇痛，和一種冰冷到極致的麻木。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瘋狂涌出，模糊了眼前那片血腥的城牆，也模糊了整個灰暗的世界。
頸間的離火雀羽，在這一刻，變得滾燙無比，仿佛要灼傷她的皮膚。
與此同時，那詭異的、時空扭曲的嗡鳴聲再次尖銳地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眼前的景物開始瘋狂地旋轉、扭曲、剝離...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最後看到的，是那堆孤零零留在城牆上的、刺目的白骨。
和一抹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淡藍色的魂魄虛影，茫然地飄蕩在那片血腥之上，無處可歸。
她的哪吒...
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