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白石鎮的天空。
沈鈞是被驚醒的。
不是鍾聲,不是呐喊,而是大地深處傳來的震顫——沉悶、厚重、綿延不絕,仿佛有龐然巨物在地下翻身。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桌上的陶碗叮當作響。
他翻身坐起,背上的傷口被牽動,火辣辣地疼。但此刻顧不上這些。
窗外,鎮子西面傳來第一聲尖銳的哨響——那是瞭望塔的警報。
緊接着,第二聲,第三聲……四面八方,哨聲連成一片!
“哥!”沈心抱着被子沖進房間,小臉煞白,“地、地震了?”
“不是地震。”沈鈞抓起長刀,聲音發沉,“是獸潮。”
兩個字像冰錐刺進心髒。沈心呆住了。
院門被猛地推開。沈山一身皮甲,腰佩長刀,手裏還提着另一套甲胄。火光從他身後照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穿上。”他將甲胄扔給沈鈞,“心兒,去地窖,跟王嬸他們一起,不許出來。”
“爹……”沈心嘴唇顫抖。
“聽話!”沈山的聲音不容置疑。他看向沈鈞,“能戰嗎?”
沈鈞套上甲胄——這是他第一次穿全副武裝的鎮衛隊制式皮甲。牛皮鞣制的甲片用鐵環串聯,覆蓋胸背肩臂,重二十餘斤。他活動了下肩膀,背上的傷口被壓迫,疼得他吸了口氣,但咬咬牙:“能。”
沈山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沒再多說,轉身往外走:“跟緊我。”
父子倆沖出院子時,白石鎮已經醒了。
不,是炸了。
街道上人影憧憧,哭喊聲、呼喝聲、奔跑的腳步聲混成一片。鎮衛隊的隊員正挨家挨戶拍門,催促婦孺老弱前往指定的避難地窖。火把的光在黑暗中搖曳,將一張張驚恐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沈鈞跟着父親往西門跑。沿途,他看到鐵匠鋪的張師傅光着膀子,正將打好的刀劍分發給街坊;看到客棧的趙掌櫃帶着夥計,把桌椅板凳往街口堆,試圖設置路障;看到幾個半大少年握着柴刀,面色發白但眼神倔強地跟在大人身後。
這就是邊境小鎮。平日裏或許有齟齬,有算計,但真到了生死關頭,每個人都知道該做什麼。
西城牆已經在了望。
沈鈞爬上城牆台階時,第一波沖擊正好到來。
不是妖獸,是聲音。
那是成千上萬只喉嚨同時發出的嘶吼、咆哮、尖嘯。聲音從黑暗深處涌來,像浪潮,一波接一波,撞擊在城牆上,震得人耳膜發痛。空氣中彌漫起濃烈的腥臊味,混雜着腐肉和硫磺的氣息。
然後,沈鈞看到了。
城牆外百丈的空地上,亮起了密密麻麻的幽綠光點。那是眼睛,妖獸的眼睛。腐狼、山貓、鬣狗、鐵背野豬……低等妖獸像潮水般從山林裏涌出,在城牆外匯聚成一片蠕動的黑色海洋。更遠處,山林邊緣,隱約能看到更高大的輪廓在移動——那是山魈,甚至更麻煩的東西。
“弓箭手!預備——”
城牆上,厲鋒的聲音嘶啞而暴烈。這名副隊長左肩纏着繃帶——那是昨日巡邏時受的傷——但此刻他站得筆直,長刀指天。
五十名弓箭手排成兩列,張弓搭箭。箭尖指向城牆外的黑暗。
“放!”
弓弦震響,箭雨潑灑!
第一波箭矢落入獸群,帶起一片慘嚎。幾頭沖在前面的腐狼被釘死在地,但更多的妖獸踩着同類的屍體繼續前沖。它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瘋狂的紅光——靈潮的波動讓這些低等妖獸徹底失去了理智。
“第二輪!放!”
箭雨再落。
但妖獸太多了。沈鈞粗略估算,光是能看見的就不下千頭。而更可怕的是,獸群後方,山林裏還在源源不斷地涌出黑影。
“滾石!熱油!”厲鋒繼續下令。
城牆垛口後,早就準備好的鎮民抬起石塊、掀開油鍋。滾燙的油脂潑下,緊接着是火把——
“轟!”
火焰在城牆根下炸開!十幾頭妖獸瞬間變成火球,慘叫着翻滾。焦臭味混着肉香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但妖獸的沖鋒沒有停止。它們似乎完全不知道恐懼,前面的死了,後面的立刻補上。很快,城牆根下就堆起了一層屍體。後來的妖獸踩着屍體,竟開始往城牆上攀爬!
腐狼的爪子扣不進磚石,但山貓可以,山魈更可以。
“近戰準備!”沈山的聲音在沈鈞身邊響起。他不知何時已站到城牆最前沿,長刀出鞘,刀身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沈鈞握緊長刀,指節發白。他背上的傷口還在疼,但此刻被一股更強烈的情緒壓了下去——是恐懼,但更是某種沸騰的東西。氣血在皮肉下奔流,肌肉繃緊又放鬆,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氣息。
皮肉境後期,剛勁。
這是昨日礦洞血戰後,他今晨才確認的突破。力量比“肉實”時又增長了三成,更重要的是發力時多了種剛柔並濟的彈性——就像拉滿的弓弦,積蓄的力量能在瞬間爆發出最大的殺傷。
第一只山貓爬上城牆。
它比普通家貓大兩圈,皮毛灰黑,脊背弓起,獠牙外露。綠眼睛掃過牆頭,瞬間鎖定最近的目標——一個年輕的鎮衛隊隊員。
山貓撲出!
年輕隊員慌忙舉刀,動作卻慢了半拍。眼看利爪就要撕開他的喉嚨——
刀光閃過。
沈鈞的長刀後發先至,從側面斬入山貓脖頸。刀鋒切入皮肉,觸到骨骼時微微一頓,隨即他手腕一擰,勁力迸發——
“咔嚓!”
山貓頭顱飛起,無頭屍體摔下城牆。
年輕隊員呆住了,看向沈鈞。
“別發呆。”沈鈞收刀,聲音平靜。他自己也有些驚訝——剛才那一刀,時機、角度、力道,都妙到毫巔。這是實戰帶來的本能,是生死間磨礪出的直覺。
“謝、謝謝……”年輕隊員結巴道。
沈鈞沒回應。因爲更多的妖獸上來了。
山貓,腐狼,甚至有幾只體型較小的山魈。城牆垛口變成了血腥的絞肉機。刀劍劈砍聲、骨骼碎裂聲、妖獸嘶吼聲、人類慘叫聲……所有聲音混在一起,化作最原始的殺戮交響。
沈鈞守在父親左側三步的位置。這個距離,既能互相照應,又不會幹擾彼此動作。他很快找到了節奏:山貓速度快,就用“纏”字訣,以柔克剛;腐狼力量大,就用“卸”字訣,引偏力道再反擊;至於山魈……
“鐺!”
沈鈞格開一只山魈的石爪,虎口震得發麻。這東西的防御太強,他的刀只能在石膚上留下淺痕。但有了昨日的經驗,他知道弱點在哪。
他側身閃開第二爪,長刀如毒蛇般刺出,直取山魈腋下。
刀鋒入肉!
山魈吃痛,動作一滯。沈鈞趁機旋身,刀光劃過一道弧線,斬向它的膝蓋後側——那裏是關節,石膚較薄。
“噗!”
暗綠色的血噴出。山魈一條腿跪倒。沈鈞補刀,刀尖貫入眼眶。
第三只山魈,斃命。
他喘息着後退半步,靠住城牆。短短幾十息,他殺了七只妖獸,自己手臂上也添了兩道抓痕。皮甲擋住了大部分傷害,但沖擊力還是震得骨頭生疼。
“還行嗎?”沈山的聲音傳來。他剛斬了一頭鐵背野豬,刀身上沾滿黑紅色的血。
“還行。”沈鈞抹了把臉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妖獸的。
戰局暫時穩住。城牆上的武者用血肉之軀築起了防線,弓箭手在後方持續壓制,滾石熱油不斷潑下。妖獸的屍體在牆根下堆積如山,但它們的攻勢絲毫沒有減弱。相反,更麻煩的東西出現了。
“那是……血牙狼?!”有人驚叫。
沈鈞抬頭看去。城牆外百步,三頭肩高齊胸的巨狼正緩緩走出山林。它們通體暗紅,仿佛剛從血池裏爬出,獠牙足有半尺長,在火光下泛着金屬般的光澤。
血牙狼,中等妖獸中的掠食者,單體實力堪比筋骨境初期武者。平時極少成群出現,但現在……
三頭。
“弓箭!集火!”厲鋒嘶吼。
箭雨潑向血牙狼。但這些東西比低等妖獸聰明得多,它們靈活地閃避,箭矢大多落空,少數射中的也被厚實的皮毛彈開。
“麻煩了。”沈山臉色凝重。三頭血牙狼,至少需要六名筋骨境武者才能勉強牽制。但此刻城牆上,算上他自己和厲鋒,筋骨境不過四人。
血牙狼開始沖鋒。
它們的速度極快,百步距離幾個呼吸就掠過。城牆根下的妖獸屍體被它們輕易踏過,其中一頭甚至猛地躍起,前爪扣住城牆磚縫,竟開始向上攀爬!
“擋住它!”沈山提刀上前。
但另外兩頭血牙狼從兩側同時撲來!它們的目標不是沈山,而是城牆中段——那裏防守相對薄弱。
“我去左邊!”厲鋒咬牙沖去。
沈山被第一頭血牙狼纏住。刀爪碰撞,火星四濺。髒腑境武者對上中等妖獸本該占優,但沈山要分心指揮,又要照應周圍,一時間竟被拖住。
第二頭血牙狼已經爬上城牆。它迎面撞上三名皮肉境隊員,一爪拍飛一人,一口咬斷另一人的喉嚨,第三人的刀砍在它背上,只留下淺痕。
“孽畜!”
暴喝聲從城牆另一側傳來。鎮長陳守義到了。老者沒穿甲胄,只着一身青布長衫,但手中那杆鐵槍卻散發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他踏步前沖,槍出如龍——
“噗!”
槍尖精準刺入血牙狼眼窩,貫腦而出!
血牙狼龐大的身軀僵直,轟然倒地。
但第三頭血牙狼已經突破了防線。它沖進弓箭手隊列,爪牙揮舞,瞬間帶起一片血雨。慘叫聲中,弓箭陣型大亂。
更糟糕的是,這段城牆的防御,出現了缺口。
“沈鈞!”沈山的聲音穿透混亂,“帶人補上去!不能讓妖獸沖進鎮子!”
沈鈞咬牙,招呼身邊還能戰的幾名隊員:“跟我來!”
他們沖向缺口。那裏,幾頭腐狼已經趁機爬了上來,正與幸存的弓箭手纏鬥。沈鈞揮刀斬殺一頭腐狼,抬眼看去,心猛地一沉——
缺口外,更多的妖獸正順着血牙狼開辟的路徑往上爬。而更遠處,山林邊緣,隱約能看到幾道高大的、類人形的輪廓正在逼近。
是大型山魈,甚至……可能有將級妖獸。
“頂住!”沈鈞嘶吼,不知是對同伴還是對自己。
他揮刀,斬斷一只腐狼的前腿;側身,避開山貓的撲擊;旋身,刀鋒劃過另一只腐狼的咽喉。動作已經成了本能,氣血在體內瘋狂奔流,“剛勁”境界全力運轉,每一刀都帶着沉悶的破空聲。
但他能感覺到,體力在飛速流逝。背上的傷口裂開了,溫熱的血浸透內衫。手臂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急。
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
“小心!”一聲驚呼。
沈鈞猛地抬頭。城牆外,一只山魈已經爬到了垛口,石爪正向他抓來!距離太近,躲不開了。
“砰!”
一根粗大的原木從側面撞來,將山魈硬生生砸下城牆。沈鈞轉頭,看到張虎那張滿是血污的臉。鐵匠的兒子光着膀子,手裏握着不知從哪拆下來的房梁,咧嘴一笑:“鈞子,欠你一次!”
沈鈞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爲更多的妖獸上來了。
缺口在擴大。
城牆下,妖獸的屍體已經堆成了斜坡。後來的妖獸踩着同類的屍體,輕易就能攀上牆頭。防守的壓力越來越大,不斷有人倒下,慘叫聲此起彼伏。
沈鈞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只。十只?二十只?刀鋒已經卷刃,虎口裂開,血順着刀柄往下滴。他背靠垛口,喘息如牛。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張虎也受了傷,左臂被山貓抓開三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鈞子……咱們不會死在這兒吧?”張虎喘着粗氣問。
沈鈞沒回答。他望向父親的方向——沈山還在與那頭血牙狼纏鬥,雖然占據上風,但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厲鋒被兩只山魈圍攻,險象環生。鎮長陳守義在另一段城牆救火,但遠水難解近渴。
而缺口處,妖獸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上。
完了嗎?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他掐滅。
不能完。
妹妹還在鎮裏。父親還在戰鬥。那些逃進地窖的婦孺,那些並肩作戰的同伴……他們都在等着。
他握緊刀,深吸口氣,準備做最後一次沖鋒。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城牆西段,靠近百寶閣倉庫的那一段,牆體內突然傳出沉悶的碎裂聲。緊接着,牆面上亮起的防御陣紋——那些歷代鎮長耗費心血銘刻、用以加固城牆、抵御妖獸沖擊的陣法——開始劇烈閃爍。
明,暗,明,暗……
然後,徹底熄滅。
“陣法……失效了?!”有人失聲驚呼。
仿佛是爲了印證這句話,那段城牆的牆體開始龜裂。裂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磚石鬆動,灰塵簌簌落下。
“轟隆——!”
一段長約三丈的城牆,崩塌了。
碎石滾落,煙塵沖天。妖獸的嘶吼聲瞬間拔高,瘋狂地涌向那個新生的缺口。
而更讓沈鈞血液凍結的是,在崩塌的城牆後方,百寶閣倉庫的方向,他看到了幾道熟悉的人影。
錢貴。
這個百寶閣管事穿着錦緞長衫,在一群陌生武者的簇擁下,正匆匆往鎮子西門方向跑。他懷裏抱着個木匣,神色慌張,但眼神深處卻透着一絲狠厲和……得意。
在他們身後,倉庫的門大開着,裏面隱約能看到堆積的貨物,以及——幾塊閃爍着幽光的黑色石頭。
符文石。
“內奸……”沈鈞牙關緊咬,幾乎要咬出血來。
城牆防御陣法被破壞,不是意外,是人爲。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熟悉陣法布置、且能接觸到城牆核心的人。
錢貴,趙家,還有那些藏在陰影裏的勢力。
他們等不及獸潮慢慢消耗鎮子的力量,幹脆親手撕開了防線。
“沈鈞!”沈山的聲音如驚雷炸響。他已經斬殺了那頭血牙狼,正帶着幾名老隊員往缺口沖,“帶你的人,撤下城牆!去保護地窖的婦孺,從東門撤出鎮子!”
“可是爹——”
“執行命令!”沈山的眼睛赤紅,但聲音無比冷靜,“城牆守不住了。保住人,才能有將來。”
沈鈞看着父親浴血的背影,看着那段崩塌的城牆,看着如潮水般涌進鎮子的妖獸,看着錢貴一行人消失在西門方向……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決絕。
“張虎,還能走嗎?”
“能!”
“好。”沈鈞撿起地上另一把完好的長刀,轉身,“跟我走。我們去地窖。”
他最後看了一眼父親。
沈山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帶着剩下的隊員,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那個崩塌的缺口。
他們的背影,在火光和煙塵中,漸漸模糊。
沈鈞咬牙,轉身,躍下城牆內側的台階。
身後,是震天的喊殺與獸吼。
前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知道,白石鎮的今夜,注定要被血與火染紅。
而他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