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外城公共擂台區,是青嵐城底層武者最沸騰的地方。
這片位於外城西南角的空地,用粗大的原木圍出了七八個大小不一的擂台。地面是夯實的硬土,經年累月的血跡和汗水浸入其中,呈現出深褐色的斑駁。空氣中混雜着汗味、塵土味、廉價藥酒味,以及一股子揮之不去的躁動氣息。
此刻,日頭剛過晌午,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各個擂台周圍都圍滿了人,呼喝聲、叫好聲、咒罵聲、兵器碰撞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浪潮。有純粹切磋武藝的,有解決私人恩怨的,也有掛着彩頭賭鬥的。看客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閒漢地痞、低階武者,甚至有些衣着稍顯體面、帶着護衛出來“看個新鮮”的內城人混雜其中。
沈鈞站在人群外圍,目光沉靜地掃過各個擂台。
他來這裏,一是爲了觀摩實戰。預備役的訓練刻板基礎,而這裏的打鬥五花八門,雖然粗陋,卻更貼近真實的、無規則的搏殺,能學到不少應變和取巧的法子。二是想看看有無賺取額外資源的機會——有些擂台戰會掛出小額彩頭,贏家通吃。他雖然得了三百戰功,但修煉消耗巨大,妹妹和鄉親們也需要接濟,已經全部兌換了資源,能額外多一分進項是最好不過了。
他的視線停留在三號擂台上。那裏正在進行的是一場刀盾對長槍的比試。使刀盾的是個面色黧黑的漢子,筋骨境初期的樣子,步伐扎實,守得嚴密。使長槍的年輕人身法更靈活,槍出如蛇,但急切間難以破防。兩人鬥得旗鼓相當,台下叫好聲不斷。
沈鈞看得仔細,心中默默拆解兩人的招式、步伐和發力方式,與自身所學印證。《破風刀法》殘篇他已初步研習,其中強調的“快、準、變”三字要訣,在這種近身纏鬥中頗有借鑑意義。
“喲,這不是咱們丙字隊的大功臣嗎?”
一個略顯刺耳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沈鈞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側頭看去。只見三個穿着預備役灰褐色服飾的年輕人走了過來,爲首一人身材高瘦,眼眶深陷,正是之前在營房裏對他冷嘲熱諷的幾人之一,名叫王琨,據說家裏在城外有個小莊子,勉強算是個富戶,有些瞧不起沈鈞這類“難民出身”。他身後兩人也是同期預備役,平日裏常跟在他身後。
“聽說沈兄前幾日立了大功,連斬妖司的大人物都驚動了,還得了好大一筆戰功?”王琨走到近前,臉上掛着笑,眼神卻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誚,“真是好本事,不愧是白石鎮出來的‘精英’啊。”
最後“精英”二字,刻意拖長了音調。
周圍有人聽到動靜,看了過來。預備役的制服在這裏並不少見,但“斬妖司”、“大功”這些字眼,還是吸引了一些注意。
沈鈞神色平靜:“王兄有事?”
“沒什麼事,就是碰巧遇見,打個招呼。”王琨皮笑肉不笑,“看沈兄在這裏觀摩,想必是對自身武藝頗有信心了?正好,我表哥今日也在,他是正式城衛軍的小隊長,筋骨境後期的修爲,最是喜歡指點我們這些後進。沈兄有沒有興趣,上台讓我表哥‘指點’幾招?也好讓我們這些同期的開開眼,看看能被斬妖司看中的人,到底有何等能耐。”
他話音落下,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身着城衛軍制式皮甲、腰間挎刀的漢子從旁邊人群中踱步而出。這人面容粗獷,下巴留着短髭,氣息比王琨身後兩人凝實得多,目光落在沈鈞身上,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
“你就是沈鈞?聽我表弟提過。”漢子聲音洪亮,帶着軍伍中人的直爽,但那直爽裏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筋骨境中期?根基看着還行。怎麼樣,敢不敢上台玩玩?放心,只是切磋,我下手有分寸。”
周圍的人群頓時起了興致。城衛軍小隊長對陣預備役新人,還是最近有點小名氣的“功臣”,這戲碼可比尋常擂台好看。
“是城衛軍第七隊的孫彪!筋骨境後期,一手‘開山刀法’很是凶悍!”
“那個預備役小子就是沈鈞?聽說下水道那事就是他發現的?”
“筋骨中期對後期?差了整整一個小境界,這有什麼看頭?”
“那可未必,能被斬妖司留意,說不定真有兩下子……”
議論聲嗡嗡響起。
沈鈞看着眼前的孫彪和王琨。王琨眼中的得意和挑釁毫不掩飾,孫彪則是一副“指點你那是給你面子”的姿態。他心中明鏡似的,這哪裏是指點,分明是王琨借他表哥來落自己面子,報復之前在訓練中被比下去的不忿,順便探探他的虛實。
若在平日,他或許會忍一時之氣。楚星河“謀定後動”的告誡言猶在耳,他現在需要的是低調成長,積攢實力。
但此刻,他改主意了。
一味的隱忍,在某些人眼中只會變成軟弱可欺。預備役內部競爭殘酷,資源有限,他需要立威,需要讓人知道他不是可以隨意揉捏的軟柿子。同時,他也確實需要一場真正的、勢均力敵甚至略有壓力的戰鬥,來檢驗筋骨境中期穩固後的實力,以及《破風刀法》的實戰效果。
“既然孫隊長有意指點,”沈鈞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沈鈞不敢推辭。只是拳腳無眼,刀劍更甚,既是切磋,便按擂台的規矩來,如何?”
孫彪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沈鈞答應得這麼幹脆,還反將一軍提到了“規矩”。他隨即咧嘴一笑,露出被煙草熏得微黃的牙齒:“好!有點膽氣!就按擂台規矩,點到爲止,跌落擂台或主動認輸爲敗!彩頭嘛……我看你也不寬裕,就十兩銀子,敢不敢?”
十兩銀子,對普通預備役來說不算小數目。
沈鈞點頭:“可以。”
兩人達成協議,周圍人群頓時更加興奮,自動讓開一條路。三號擂台上原本的比試剛好結束,擂主見有新人上來,且一方是城衛軍的小隊長,很識趣地跳下了台。
沈鈞解下背上的制式長刀,輕輕一躍,登上擂台。夯土地面堅硬微彈。孫彪緊隨其後,他用的是一把厚背砍刀,刀身比沈鈞的制式刀寬了近一倍,看上去分量不輕。
擂台邊的簡易木架上掛着一面銅鑼,一個須發花白、充當臨時裁判的老者敲響了銅鑼。
“擂台戰,孫彪對沈鈞!開始!”
鑼聲餘音未歇,孫彪已低吼一聲,踏步前沖!他步伐沉重,氣勢剛猛,如同下山猛虎,厚背砍刀帶着呼嘯的風聲,一式最基礎的“力劈華山”,當頭斬下!沒有絲毫花哨,純粹的力量與速度壓迫!
筋骨境後期的氣血勃發,刀鋒未至,一股勁風已撲面而來!
沈鈞沒有硬接,身形如遊魚般向左滑開半步,同時手中長刀斜向上撩,刀鋒精準地點在對方刀身側面七寸處——“叮”一聲輕響,並非格擋,而是借力引偏!
孫彪勢大力沉的一刀擦着沈鈞身側劈落,在擂台上斬起一蓬塵土。他手腕一抖,刀勢順勢橫抹,變招極快,顯示出扎實的功底和豐富的實戰經驗。
沈鈞再次後退,避其鋒芒。他心念電轉,《破風刀法》的要旨在於“快”與“變”,面對力量占優的對手,正應揚長避短。
兩人在擂台上遊走起來。孫彪主攻,刀法大開大合,勢大力沉,逼得沈鈞不斷閃避格擋,看似落於下風。台下王琨等人已面露得色,圍觀者也大多認爲境界差距明顯,沈鈞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沈鈞卻異常沉穩。《武神道章》帶來的雄渾氣血和超常耐力支撐着他,看似驚險,實則每次閃避都恰到好處,消耗遠小於猛攻的孫彪。他在觀察,在適應孫彪的節奏,尋找其刀法轉換間那細微的破綻。
孫彪久攻不下,心中漸生焦躁。他原本以爲三兩招就能解決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沒想到對方滑溜得像條泥鰍,身法敏捷得不像筋骨中期。尤其是那刀法,看似簡單,但每次格擋或招架的位置都刁鑽得很,讓他十成力量發揮不出七成。
“給我倒下!”孫彪眼中厲色一閃,體內氣血奔涌,刀勢陡然再快三分,一連七刀,刀刀連環,如狂風暴雨般罩向沈鈞!這是他壓箱底的“亂披風”刀勢,憑借境界壓制,力求一氣呵成擊潰對手!
壓力陡增!沈鈞目光一凝,知道不能再一味閃避。他深吸一口氣,《武神道章》全力運轉,筋骨齊鳴之聲隱隱從體內傳出,氣血瞬間提振到巔峰!
他不再後退,反而迎着一片刀光踏前一步!
手中長刀化作一道冷電,不招不架,直刺孫彪因全力揮刀而微微露出的胸腹空門!
這一刀,快得超出了孫彪的預料!正是《破風刀法》中險中求勝的一式“白虹貫日”!
孫彪大驚,回刀已來不及,只能竭力扭身閃避,同時左臂橫格,試圖用手臂上的皮甲護腕硬擋這一刺!
“嗤啦——!”
刀鋒擦過皮甲,帶出一溜火星,雖未完全穿透,但蘊含的勁力卻透甲而入,刺得孫彪左臂一陣酸麻,氣血都爲之一滯!他那連綿的“亂披風”刀勢頓時出現了一絲不該有的遲滯。
就是現在!
沈鈞得勢不饒人,刀隨身走,由刺變斬,貼着孫彪因手臂格擋而抬起的肋下空檔,刀背帶着筋骨境中期的全部力量,狠狠拍在其持刀的右手腕上!
“啪!”一聲悶響,伴隨着骨骼錯位的輕響。
孫彪只覺手腕劇痛,五指一鬆,厚背砍刀“當啷”一聲脫手落地!
他尚未從這電光石火般的逆轉中反應過來,沈鈞已揉身貼近,肩頭順勢一靠,狠狠撞在他胸口!
“砰!”
孫彪悶哼一聲,腳下踉蹌,連退五六步,直到擂台邊緣才勉強穩住身形,胸口氣血翻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看了看落在擂台中央的刀,再抬頭望向收刀而立、氣息略顯急促但眼神清亮的沈鈞,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台下,一片寂靜。
王琨得意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身後兩人更是張大了嘴。
圍觀的人群也呆住了,誰都沒想到,占盡上風的孫彪,竟然在頃刻之間被逆轉,連刀都被打掉了!
“承讓。”沈鈞平復了一下呼吸,抱拳道。
孫彪臉色變幻,最終頹然一嘆,彎腰撿起自己的刀,對沈鈞也拱了拱手:“好快的刀,好刁鑽的眼力……我輸了。”他雖然敗得有些憋屈,但輸就是輸,對方確實是抓住了他唯一露出的破綻,一擊制勝。這份對戰機的把握,遠非尋常筋骨中期可比。
銅鑼再次敲響。
“勝者,沈鈞!”
台下這才爆發出巨大的聲浪,驚呼、喝彩、議論紛紛。以筋骨中期逆伐後期,幹淨利落,這一戰足以讓“沈鈞”這個名字在底層武者和預備役圈子裏小範圍傳開了。
沈鈞跳下擂台,從充當公證的老者手中接過贏得的十兩銀子彩頭,又走到臉色難看的王琨面前。王琨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沈鈞沒說什麼,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王琨心底發寒。隨後,沈鈞轉身,準備離開這片喧囂之地。
“有點意思。”
一個平淡的聲音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沈鈞腳步一頓,循聲望去。只見擂台邊緣一棵老槐樹的陰影下,不知何時站着一個身穿黑色勁裝、胸口繡有猙獰獸首徽記的男子。男子約莫三十出頭,面容普通,但氣息沉凝如淵,站在那裏,仿佛與周圍的喧囂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他的目光正落在沈鈞身上。
斬妖司!
沈鈞心中一凜。這裝扮,這氣息,與那日來的陳岩、林朔如出一轍,只是眼前這人給人的壓迫感,似乎還要更強一些。
男子走上前幾步,打量了沈鈞幾眼,開口道:“筋骨中期能贏後期,靠的不是蠻力,是眼力、時機把握,還有……不錯的根基。”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獨特的穿透力,“下月初,斬妖司預備役補充考核。有興趣,可以來試試。”
說完,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隨手丟下一句話,便轉身匯入人群,幾個呼吸間就消失不見了。
沈鈞站在原地,握着那十兩銀子,心中卻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
斬妖司預備役考核……終於,觸手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