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
耳朵裏有嗡嗡的鳴響。
我看着他的臉,這張在我記憶裏描摹了無數遍的臉,此刻卻模糊又陌生。
他站在我面前,穿着價值不菲的大衣,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簡潔的鉑金鑽戒,閃爍着冰冷的光。
他是爲了另一個女人而來。
來要我的腎。
多可笑。
十幾年的等待,沒有等到一句“別來無恙”,等到的是一紙器官捐獻的請求。
不,不是請求。
他的眼神,他的姿態,分明是志在必得。
我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疼:“爲什麼……是我?”
“只有你的匹配。”他重復道,語氣冰冷。
隨即,像是壓抑已久的什麼終於破土而出。
他盯着我,眼神銳利如刀,“就像當年,也只有我,符合那對夫婦的領養條件,不是嗎?你把我推出去,讓我擁有了‘完整家庭’和‘美好前程’。現在,我用這前程,換你一顆腎,很公平,秦桑。”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充滿恨意和痛苦的眼眸裏。
原來如此。
原來他一直以爲是孤兒院的選擇,是我放棄了他,把他推走了。
他不知道,是我跪下來,哭着求院長,把機會讓給了他。
巨大的荒謬和悲哀攫住了我。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告訴他那個晚上的真相。
可看着他眼中那深刻的怨恨,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解釋了又如何呢?
時過境遷,他已有他的朱砂痣,我已成他記憶裏不堪的蚊子血。
我忽然想笑。
也真的扯了扯嘴角。
“周野,”我叫他的名字,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你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話嗎?”
他微微一怔,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小時候的事,過去太久了。”
太久了。
所以,都不作數了。
那些寒冷的冬夜,那些相依爲命的溫暖,那些稚嫩卻真誠的誓言,都被時間沖刷得褪了色,在他這裏,只剩下輕描淡寫的一句“太久了”。
而我,卻像個傻子一樣,把它們藏在心底最深處,偶爾拿出來,熨帖自己冰冷的人生。
他看着我的沉默,以爲我在猶豫,從那個昂貴的皮包裏拿出一份文件。
“這是器官捐獻同意書,”他把文件放在那張掉漆的茶幾上,推到我面前,“只要你籤字,我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你後半生衣食無憂。”
他頓了頓,補充道:“或者,你有什麼其他條件,都可以提。”
錢。
條件。
原來在他眼裏,我們之間,只剩下這個了。
我看着那份文件,白色的封皮,黑色的字,像一道催命符。
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細密的、尖銳的疼痛,比小時候挨打,比冬天生凍瘡,比任何一次飢餓,都要疼上千百倍。
我抬起頭,看着他焦急卻不失英俊的眉眼,忽然就不想再問什麼了。
問他是不是忘了?
問他怎麼忍心?
沒有意義了。
他忘了。
或者說,那些記憶於他而言,早已無足輕重。
他現在是成功的商人周野,是林家千金的未婚夫周野。
不再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叫做周野的小男孩了。
我走過去,拿起筆。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我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秦桑。
寫得很快,很穩,像是不帶一絲留戀。
我把籤好的文件遞還給他。
他接過,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那放鬆的神情,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我的心髒。
“謝謝。”他說,語氣真誠了不少,“手術安排在下周三,到時候我會派人來接你。”
“好。”我應道。
他收起文件,似乎想再說點什麼,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
他轉身,走向門口,大衣的下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
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我叫住了他。
“周野。”
他回頭。
我看着他,很認真地看着,像是要把這一刻的他,牢牢刻在腦海裏。
然後,我對他露出了一個極淡極淡的笑容。
“沒什麼,”我說,“祝你幸福。”
他看了我兩秒,眼神裏似乎掠過一絲什麼,太快了,抓不住。
然後,他“嗯”了一聲,關上了門。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絕了他。
我站在原地,聽着他下樓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
世界安靜得可怕。
我慢慢地走到窗邊,看着樓下那輛黑色的轎車啓動,駛離,匯入街上的車流,再也辨認不出。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沒有聲音,只是不停地往下掉。
下周三,來得很快。
這幾天,我照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
像一具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周野沒有再出現。也是,目的已經達到,他自然要陪在他的未婚妻身邊。
來接我的是他的助理,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人。車子一路暢通無阻,開進了本市最好的私立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
一系列的術前檢查。
籤字。
換病號服。
我被推進手術準備室,安靜地躺在冰冷的移動床上。
有護士進來,給我做術前準備,核對信息。
“秦桑?”
“是。”
“器官捐獻手術,捐獻腎髒一枚。”
“是。”
護士的聲音公式化,帶着職業性的溫和:“放輕鬆,麻醉之後就不會有感覺了。”
我點了點頭。
她給我掛上輸液瓶,透明的液體,一點點滴入我的血管。
周圍很安靜,只有儀器細微的聲響。
我望着天花板,白得刺眼。
忽然,就很想再說點什麼。
對這個世界,對那個人。
雖然,可能已經毫無意義。
我側過頭,對正準備給我實施麻醉的醫生輕聲說:“醫生,能借我用一下手機嗎?我想發條短信。”
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遞給了我。
我接過,道了謝。
指尖冰冷而顫抖,卻堅定地按下那些字:
“周野,那年的領養機會,是我跪下來求院長讓給你的。十歲的你,值得一個完整的家。現在看來,你活得很好,真好。祝你……永遠幸福。”
發送。
手機從指尖滑落。
仿佛卸下了背負半生的重擔,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溫柔的黑暗。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冬天的孤兒院。
殘破的牆壁,光禿禿的槐樹枝椏指向灰白的天空。
那個瘦小的男孩,偷偷摸摸地蹲在槐樹下,用手刨着坑,埋下一個皺巴巴的紙團。
他以爲沒人看見。
其實我看見了。
視野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我好像又聽到了他那年帶着哭腔的聲音。
“桑桑,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
嗯。
你回來了。
我也等到了。
只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不過,都不重要了。
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寒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