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大鐵鍋下殘留的木柴還在噼啪作響。
滾燙的喜宴湯水流了一地,冒着白煙。
原本不可一世的江富貴,此刻像條死狗一樣癱在地上,右腿呈現出一個詭異的扭曲角度。
二堂哥掛在樹杈上,翻着白眼,不知死活。
周圍看熱鬧的賓客們,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誰能相信?
誰敢相信!
這還是那個任人欺負、住豬圈吃餿水的七歲孤兒嗎?
這簡直就是一頭剛出籠的小凶獸!
安安站在廢墟中央。
她胸口劇烈起伏着。
那雙原本渾濁呆滯的大眼睛,此刻紅得嚇人。
她沒有看任何人。
她慢慢地蹲下身子。
在那灘混雜着泔水和泥土的髒污裏,她伸出了滿是凍瘡的小手。
那是爸爸的照片。
照片上的江鐵軍,穿着軍裝,笑得很燦爛。
可現在,那張臉被髒水糊住了。
還印着江富貴半個清晰的皮鞋印。
安安的手在發抖。
不是因爲害怕。
是因爲疼。
心疼。
那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了。
“爸爸……”
安安用自己破爛的袖口,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照片。
就像在擦拭稀世珍寶。
“安安給你擦幹淨。”
“不髒,爸爸不髒。”
她小聲呢喃着,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可她死死咬着牙,就是不讓它掉下來。
爸爸說過,江家的種,流血不流淚。
安安吸了吸鼻子,把擦幹淨的照片貼身揣進了懷裏。
那個位置離心髒最近。
暖和。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抬起頭。
那眼神,冰冷刺骨。
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大伯江大貴,大伯娘王翠花,還有那些平日裏只會看笑話的村民。
所有接觸到這道目光的人,都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江大貴哆嗦了一下,終於回過神來。
看着滿院子的狼藉,還有斷腿哀嚎的寶貝兒子,他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反了……反了天了!”
江大貴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抄起一根扁擔。
“你個掃把星!克死爹娘的賠錢貨!”
“你敢打傷富貴!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咆哮着,舉起扁擔就要沖過來。
若是以前,安安早就抱頭縮在角落裏發抖了。
可今天。
安安站在原地,動都沒動。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江大貴。
那雙紅通通的眼睛裏,只有野獸般的凶狠。
“你動我一下試試。”
安安開口了。
聲音稚嫩,卻帶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江大貴舉着扁擔的手,竟然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被嚇住了。
被一個七歲的孩子嚇住了。
剛才安安單手舉起千斤石磨的畫面,像噩夢一樣在他腦海裏回放。
那一砸,要是砸在他身上……
江大貴咽了口唾沫,冷汗順着額頭流了下來。
他不敢動。
他是真的不敢動。
安安冷冷地收回目光。
這個家,沒法呆了。
這個村子,也沒人會幫她。
剛才江富貴踩爸爸照片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笑。
他們都在笑。
沒人覺得不對。
村長沒出來,族老沒出來。
在這個宗族勢力只手遮天的村子裏,她一個沒爹沒媽的小丫頭,就是螻蟻。
死了都沒人埋。
安安摸了摸懷裏的照片。
腦海裏浮現出爸爸臨走前那個晚上,把她抱在膝蓋上說的話。
“安安,爸爸要去打壞人了。”
“要是爸爸回不來,受了欺負沒人管,你就往北走。”
“去北邊的軍區,找雷震伯伯。”
“他是爸爸的老連長,那是咱們的部隊。”
“部隊,就是咱家。”
安安的眼神逐漸堅定起來。
對。
找部隊!
找雷伯伯!
既然這村裏沒理,既然這世道沒人管孤兒。
那我就去問問部隊!
問問那些拿着槍的叔叔伯伯們!
烈士的女兒,就活該被欺負嗎?
烈士的照片,就活該被踩在泥裏嗎?
安安轉過身,目光落在了院角的一堆雜物上。
她走了過去。
從裏面抽出了一根用來捆豬的粗麻繩。
這種繩子很粗,很糙,上面還帶着倒刺。
安安拿着繩子,走向了還在地上打滾的江富貴。
“你……你要幹什麼?!”
江大貴驚恐地喊道,“死丫頭,你別亂來!”
安安充耳不聞。
她走到江富貴身邊,一腳踩在他完好的那條腿上。
“啊——!”
江富貴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安安面無表情,熟練地打了個死結,套在了江富貴的脖子上。
就像套一頭豬。
緊接着,她又走到樹下。
單手抓住樹幹,用力一晃。
“撲通!”
掛在上面的二堂哥掉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
安安如法炮制,把繩子的另一頭,套在了二堂哥的腳脖子上。
兩個加起來三百多斤的成年壯漢。
就這樣被一根麻繩,像串螞蚱一樣串在了一起。
全場死寂。
沒人知道她要幹什麼。
瘋了。
這丫頭絕對是瘋了。
安安把繩子的中段,往自己瘦弱的肩膀上一搭。
那破舊的棉襖,早就露出了發黑的棉絮。
粗糙的麻繩壓上去,瞬間就陷進了肉裏。
安安皺了皺眉。
疼。
但是比起心裏的疼,這點疼算什麼?
她轉過身,背對着大門。
小小的身軀微微前傾。
雙腳抓地。
“起!”
安安低喝一聲。
那雙滿是凍瘡的小腳,在雪地上猛地一蹬。
繩子瞬間繃得筆直!
“滋啦——”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
兩個壯漢,竟然真的被她拖動了!
在雪地上拖出了兩道深深的痕跡。
“啊!疼死我了!爹!救命啊!”
江富貴殺豬般地嚎叫起來。
他在地上被拖行,後背磨着碎石和冰碴子,疼得鑽心。
江大貴徹底慌了。
這是綁架!
這是要命啊!
“攔住她!快攔住她!”
“不能讓她出村!”
江大貴揮舞着扁擔,沖着周圍的親戚喊道,“都愣着幹什麼!這死丫頭要把富貴拖死了!”
幾個本家的壯小夥反應過來,想要圍上去。
安安停下腳步。
她沒有回頭。
只是單手抓住旁邊的一塊磨盤石。
那塊石頭少說也有兩百斤。
“呼——”
安安隨手一揮。
磨盤石帶着呼嘯的風聲,貼着那幾個小夥子的頭皮飛了過去。
“轟!”
石頭砸在院牆上,半堵土牆直接塌了。
塵土飛揚。
剛想沖上來的幾個人,瞬間嚇得癱軟在地,褲襠都溼了。
這特麼是人嗎?
這簡直就是天生神力的小怪物!
誰敢上?
上去就是個死啊!
安安冷冷地哼了一聲。
“誰敢攔我,這就是下場。”
說完,她再也不看這群人一眼。
她拽緊了繩子。
小小的身軀裏,仿佛燃燒着一團火。
她要帶着這兩個畜生。
這兩個侮辱烈士、欺負孤兒的罪證。
去三十裏外的軍區。
去告狀!
去討個公道!
“走!”
安安咬着牙,邁出了大門。
風雪中。
一個衣衫襤褸的七歲小女孩。
拖着兩個慘叫連連的壯漢。
一步一個腳印。
走進了漫天風雪裏。
留給江家村的。
只有一個倔強、孤傲、又決絕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