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餓醒的。
肚子裏空得發慌,像有只手在裏頭抓。睜開眼,天剛蒙蒙亮,破窗紙外透進點灰白的光。
蕭燼柏不在身邊。
榻邊是冷的,他應該起來很久了。
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屋子裏還是昨晚那副鬼樣子,碎瓷片散在地上,破桌子缺條腿,歪在牆角。唯一的變化是,那些碎片被掃到了一邊,堆在門後。
還挺講究。
我披上外衣下榻,腳踩在地上冰涼。推開門,院子裏有動靜。
蕭燼柏站在那間漏雨的廚房門口,背對着我。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來的小臂線條緊實,但此刻繃得很緊。他面前是半袋子米,敞着口,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黴味。
他盯着那袋米,一動不動。
像在思考什麼軍國大事。
“發黴了。”
我走過去,蹲下來抓了一把。米粒顏色發暗,指尖捻開,裏面有點黑點。
蕭燼柏渾身一僵,猛地轉過頭看我。
他眼下有烏青,大概一夜沒睡。頭發胡亂束着,有幾縷散在額前。那張好看的臉此刻繃着,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我再去買。”他說,聲音有點啞。
“你有錢嗎?”我問。
他沉默了。
昨晚被押出東宮時,他身上最後一個銅板都被搜走了。這袋米,大概是哪個好心的老仆偷偷塞進包袱裏的,放了不知道多久。
我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
“有火嗎?”
他愣了愣,然後從灶台邊摸出兩塊火石。
“柴呢?”
他指了指牆角,那裏堆着幾根溼漉漉的樹枝,大概是昨晚從院子角落撿的。
我走過去,蹲在灶膛前。
蕭燼柏跟過來,站在我身後。
“你……要做什麼?”
“做飯。”我說,“不然餓死?”
他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我拿起火石,敲了兩下。
沒着。
又敲了兩下。
還是沒着。
溼柴,黴米,破灶,漏風的廚房。這配置,神仙來了也得搖頭。
蕭燼柏忽然伸手,從我手裏拿過火石。
“我來。”
他說。
然後,他蹲在我旁邊,很認真地敲打火石。火星濺出來,落在幹草上,冒了點煙,又滅了。
他抿緊嘴唇,又敲。
火星,煙,滅。
再敲。
我看着他側臉。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下頜線繃得死緊,眼神專注得嚇人,像在完成什麼神聖使命。
但火就是生不着。
溼柴太溼了。
終於,在第十幾次失敗後,他猛地抬手,要把火石砸出去。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急什麼。”
我鬆開他,轉身進了屋。從昨晚扔在榻角的包袱裏,翻出一件舊衣裳——是絲質的,滑溜溜的,以前在東宮時穿過的。
我走回廚房,把那件衣裳團了團,塞進灶膛。
蕭燼柏盯着我,眼神復雜。
“你……”
“點火。”我說。
他愣了兩秒,然後敲打火石。
火星落在絲綢上,“嗤”地一下,燃起一小簇火苗。
我趕緊把幹草蓋上去,又小心地把溼柴架在外圍,讓火慢慢烘。
火,終於生着了。
蕭燼柏還蹲在那兒,盯着那簇火苗,一動不動。
“看什麼?”我舀了半瓢水倒進鍋裏,又抓了兩把米,隨便淘了淘,扔進去,“燒火。”
他像是被驚醒,慌忙往灶膛裏添柴。
動作笨拙,差點把火壓滅。
我嘆了口氣,蹲下來,從他手裏接過柴。
“少添點,留縫,不然沒氣兒。”
他縮回手,指尖上有道細小的口子,大概是剛才被柴火劃的。
我沒說話,自顧自地擺弄灶火。
鍋裏漸漸響起“咕嘟”聲,米香混着黴味飄出來,不算好聞,但至少是熱的。
蕭燼柏還蹲在那兒,看着我。
“你會生火。”他忽然說。
“嗯。”
“會做飯。”
“嗯。”
“我以爲……”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你什麼都不會。”
我攪了攪鍋裏的粥。
“以前是不用會。”我說,“現在懶得餓死。”
粥煮好了,很稀,水多米少,還帶着點焦糊味。
我盛了兩碗,遞給他一碗。
他接過去,盯着碗裏那點稀湯寡水,半天沒動。
“嫌髒?”我問。
他猛地搖頭,端起碗,仰頭就喝。
“燙——”我沒攔住。
他悶哼一聲,粥灑出來一些,燙得他嘴唇發紅。但他沒停,大口大口地喝,像餓了幾天的狼。
一碗喝完,他放下碗,碗底幹幹淨淨,一粒米都沒剩。
然後他抬頭看我,眼睛有點紅。
不知道是燙的,還是別的。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沒理他。
腦海裏,系統重啓了,聲音有氣無力。
“宿主……他居然沒摔碗。”
“原著裏,這頓飯後,他就徹底黑化了。他把碗砸了,罵你是來看他笑話的,然後把你趕出去……”
“現在這算什麼?”
“劇情偏離度40%了……宿主,你到底想幹嘛?”
我沒回它。
蕭燼柏把碗放下,站起來。
“我出去一趟。”
他說。
“去哪兒?”
“……買米。”
“你有錢?”
他又沉默了。
我放下碗,從懷裏摸出個小布包——昨晚睡覺前,我從那件絲衣的內襯裏拆出來的。裏頭有幾塊碎銀子,還有兩支金簪子。
在東宮時,我偷偷藏的。
蕭燼柏不許我藏私房錢,但我懶得每次都問他要,就留了點。
我把布包扔給他。
他接住,打開一看,愣住了。
“你……”
“去買米。”我說,“再買點菜,買點油鹽。順便看看有沒有厚點的被子,這床薄,晚上冷。”
他盯着布包,又抬頭看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
“快去。”我打斷他,“我困了,買完回來我補覺。”
他握緊布包,轉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安琪。”
“嗯?”
“……等我回來。”
他說完,推門出去了。
我坐在灶膛前,看着那點餘火發呆。
系統在我腦子裏嘆氣。
“宿主,你給他錢,他會覺得你在施舍他。原著裏,原主也偷偷藏了錢,但她是拿錢羞辱他,說‘賞你的,去買點好酒,喝死了幹淨’。”
“然後蕭燼柏就把錢摔在她臉上,讓她滾。”
“你現在這算啥?”
“算投資。”我打了個哈欠,“不然真餓死?”
鎮上比我想的熱鬧。
小攤小販擠在街兩邊,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混成一團。空氣裏飄着炊餅的香味,混着牲口味、塵土味,一股腦涌過來。
蕭燼柏走在前面,我慢吞吞跟在後面。
他個子高,哪怕穿着粗布衣裳,脊梁也挺得筆直,在人群裏很扎眼。
果然,沒走幾步,就有人認出來了。
“喲,那不是……”
“廢太子?”
“還真是!他怎麼出來了?”
“旁邊那個……是他養在外頭那個吧?”
竊竊私語聲,像蒼蠅似的,嗡嗡地繞過來。
蕭燼柏腳步頓了頓,沒停,但背繃得更直了。
我拉着他袖子,拽了拽。
“快點買,我困了。”
他低頭看我一眼,眼神很復雜,但腳步加快了。
我們先去了米鋪。
掌櫃的看見蕭燼柏,臉色變了變,但還是堆起笑。
“殿下……啊不,蕭公子,買米?”
蕭燼柏“嗯”了一聲,抓了把米看了看。
“這米怎麼賣?”
“三十文一鬥。”掌櫃的說,眼睛往我身上瞟,“這位是……”
“我妻子。”蕭燼柏說,聲音很平靜。
掌櫃的愣了一下,幹笑兩聲:“好,好……要多少?”
“一鬥。”
蕭燼柏從布包裏數出三十文,一枚一枚放在櫃台上。
銅板磕在木頭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掌櫃的收了錢,舀米,裝袋,遞過來時,小聲說了句:“蕭公子,這日子……不好過吧?”
蕭燼柏沒接話,拎起米袋就走。
我又拽他袖子。
“油,鹽,菜。”
他“哦”了一聲,轉身往雜貨鋪走。
路上,那些議論聲更大了。
“還真帶着那外室出來了……”
“嘖,這時候還不跑,圖什麼?”
“圖他長得俊唄!”
一陣哄笑。
蕭燼柏握緊了拳,指節發白。
我拉着他,在一處菜攤前停下。
“大娘,青菜怎麼賣?”
賣菜的是個胖大娘,看了我們一眼,又看了看蕭燼柏,眼神有點同情。
“三文錢一把。”她說,“給你們算兩文吧,最後一挑了,賣完收攤。”
我挑了兩把青菜,又從布包裏摸出四個銅板遞過去。
大娘接了錢,小聲說:“姑娘,那邊肉鋪今天有骨頭,便宜,熬湯好。”
我道了謝,拉着蕭燼柏往肉鋪走。
他一路沉默,直到買完骨頭,拎着東西往回走時,才忽然開口。
“安琪。”
“嗯?”
“他們說的話,你聽見了。”
“聽見了。”
“不生氣?”
“生氣費神。”我說,“懶得氣。”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我。
我困得眼皮打架,實在沒力氣跟他對視,就扯了扯他袖子。
“走不走?我困死了。”
他看了我幾秒,忽然鬆了拳頭,接過我手裏的菜和骨頭。
“走吧。”
聲音很輕。
回到破院,天已經大亮了。
我把米和菜放進廚房,轉身就往屋裏走。
“我睡會兒,中午叫我。”
蕭燼柏站在院子裏,拎着那包骨頭,看着我的背影,沒說話。
我躺回榻上,裹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來時,是被餓醒的。
肚子裏又空得發慌。我揉着眼睛坐起來,聞到一股香味。
肉湯的香味。
我下榻,推開屋門。
蕭燼柏蹲在院子裏的小泥爐前,正在熬湯。爐子上架着個小瓦罐,咕嘟咕嘟地響,熱氣騰騰。
他袖子挽得高高的,手裏拿着個破勺子,正小心地撇着浮沫。
動作笨拙,但很認真。
夕陽照在他側臉上,鍍了層金邊。他額發被汗打溼了,貼在皮膚上,鼻尖上有道黑灰,大概是生火時蹭的。
我走過去,蹲在他旁邊。
“好了嗎?”
他嚇了一跳,勺子差點掉地上。
“快、快了。”他說,耳朵有點紅,“你再等會兒。”
我看着他撇浮沫。
撇得很仔細,一點油沫都不剩。
“你以前做過飯?”我問。
他搖頭。
“那會熬湯?”
“……看廚子做過。”
我“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湯熬好了,他盛了一碗遞給我,碗是破的,缺了個口,但洗得很幹淨。
我接過來,吹了吹,喝了一口。
鹹了。
而且有點糊味。
但很熱,很香。
我小口小口地喝,喝到底,看見碗底有兩塊帶肉的骨頭。
蕭燼柏自己那碗,全是湯,沒肉。
我把骨頭夾出來,扔回他碗裏。
“我不愛吃肉。”我說。
他愣住。
“吃了。”我低頭喝湯,“別浪費。”
他盯着碗裏的骨頭,看了很久,然後夾起來,咬了一口。
吃得很慢,像在嚼什麼珍貴的東西。
喝完湯,天已經黑了。
我收拾碗筷,蕭燼柏去洗碗。廚房裏傳來水聲,還有碗磕碰的輕響。
我坐在門檻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系統忽然開口,聲音幽幽的。
“宿主,檢測到男主黑化值……在下降。”
“嗯。”
“而且,他對你的好感度在上升。”
“哦。”
“這不對!”系統有點抓狂,“原著裏,這時候他應該恨你入骨!覺得天下女人都貪慕虛榮!然後三個月後遇見女主,被女主的善良打動,才開始慢慢放下心防……”
“可現在,他才第二天,就開始給你熬湯了!”
“劇情偏離度50%了!宿主!”
我打了個哈欠。
“所以呢?”
“所以……所以……”系統卡殼了,“我也不知道所以什麼……但這樣下去,原著主線會崩的!”
“崩就崩吧。”我說,“我困了,睡覺。”
我站起來,往屋裏走。
蕭燼柏正好洗完碗出來,看見我,愣了一下。
“要睡了?”
“嗯。”
我走進屋,脫了外衣躺下。
他站在門口,沒進來。
“蕭燼柏。”我叫他。
“嗯?”
“關門,冷。”
他“哦”了一聲,關上門,走進來。
屋裏沒點燈,只有月光從破窗漏進來,朦朦朧朧的。
他在榻邊站了一會兒,然後脫鞋,躺上來。
還是只占一點點位置,背對着我。
我把被子分他一半。
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很久,久到我快睡着時,我聽見他很小聲地說:
“安琪。”
“……嗯?”
“謝謝。”
我沒回,翻了個身,背對他。
夜裏,我做了個夢。
夢見原著劇情。夢見我摔了玉佩,罵他喪家犬,坐上三皇子的馬車。夢見三個月後,他黑化歸來,把我掐死在冷宮裏。
脖子很疼。
我驚醒,發現是蕭燼柏的手搭在我脖子上。
他睡着了,但眉頭緊皺,手攥着我的衣領,攥得很緊。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
他猛地睜開眼。
眼神凌厲,帶着殺氣,但看到是我,那殺氣又迅速褪去,變成茫然。
“做噩夢了?”我問。
他喘了口氣,額頭上都是冷汗。
“……嗯。”
“夢見什麼了?”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搖頭。
“忘了。”
撒謊。
但我懶得拆穿。
“睡吧。”我說。
他重新躺下,這次沒背對我,而是面對着我。
月光照在他臉上,我能看清他睫毛的陰影,還有緊抿的嘴唇。
“安琪。”他又叫我的名字。
“嗯?”
“你還會走嗎?”
聲音很輕,帶着點小心翼翼,還有藏不住的害怕。
我閉上眼。
“懶得走。”
我說。
然後,我聽見他很小聲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吵醒的。
院外有馬蹄聲,還有人的說話聲。
我坐起來,蕭燼柏已經不在身邊了。
推開門,看見他站在院子裏,面前是幾個穿着錦衣的人。
爲首的那個,我認識。
三皇子,蕭燼桓。
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蕭燼柏,臉上帶着笑。
“皇兄,住這兒還習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