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的指尖在機械鍵盤上飛快地掠過,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像一場密集的雨。屏幕上,光標在“十大年度爛梗回顧”的標題下閃爍,他卻對着空白的文檔怔怔出神。
窗外是城市司空見慣的黃昏,玻璃幕牆將夕陽切割成無數塊炫目的金色,又冷漠地反射出去。寫字樓裏空調低聲嗡鳴,夾雜着同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窸窣聲響。
一切都和他過往一千多個工作日沒什麼不同。
如果忽略掉那個該死的、盤旋在他腦子裏整整一下午的問題的話。
他猛地回過神,手指不受控制般地點開了一個常去的匿名論壇“海角閣”,快速敲下了一個帖子標題:
【理性討論】有沒有人記得十年前那首叫《忘憂曲》的歌?
帖子正文他寫得很謹慎:“如題,今天和同事聊天突然提到,都說當年火遍大街小巷,旋律是‘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但我完全沒印象了。搜遍了各大音樂平台,甚至翻了幾年前的網絡硬盤,找不到任何音源痕跡。是集體記憶偏差,還是我的記憶出了bug?求大佬解惑。”
點擊發布,他鬆了口氣,仿佛把一塊燙手的山芋扔了出去,指望別人能接住。這種尋求群體認同來確認自身認知的行爲,讓他覺得自己有點蠢,但那旋律的碎片和巨大的空白感交織在一起,實在令人不安。
等待回復的間隙,他習慣性地點開社交媒體,刷新着熱點。
#某明星疑似戀情曝光#
#最新手遊公測#
#……
一切如常。世界喧囂而有序,沒人關心一首或許存在過、或許從未存在的舊歌。
直到他刷新出的一條新熱搜,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忘憂曲》 集體失憶#
詞條熱度不高,排在尾巴上,但那個歌名像磁石一樣吸住了他的目光。他心跳漏了一拍,立刻點了進去。
熱門微博是一個粉絲不少的營銷號發的:“奇聞共賞!今天好多人在問一首叫《忘憂曲》的歌,都說記得它十年前爆火,但死活找不到證據。有沒有聽過的朋友來描述一下?[吃瓜][吃瓜]”
評論區徹底炸了鍋,分裂成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
【臥槽!我也記得!旋律是不是這樣的……】
【對對對!我記得是‘蝴蝶組合’唱的!當年我媽天天哼!】
【樓上+1,我還買過他們的貼紙!但現在完全搜不到這個組合了!邪門!】
【???你們在說什麼?根本沒聽過這首歌,也沒聽過這個組合。】
【+1,十年老網蟲表示毫無印象,是新型病毒營銷嗎?】
【笑死,一群人的記憶被集體篡改了?《世界奇妙物語》看多了吧?】
【我是985語言學專業的,從傳播學角度分析,這很可能是一種‘曼德拉效應’……】
爭論不休,真假難辨。記得的人言之鑿鑿,甚至能哼出相似的調子、說出模糊的歌詞;不記得的人則覺得對方要麼是瘋了,要麼是水軍。
江述的後背竄起一股涼意。
他不是一個人。
但這種“不是一個人”的感覺,並沒有帶來安慰,反而滋生了一種更龐大的、無聲的恐懼。他像是站在一個寂靜的懸崖邊,看着腳下雲霧翻涌,而身後是一群對此毫無察覺、依舊喧鬧的人群。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用他做新媒體編輯的邏輯去分析。
曼德拉效應?一種群體性的記憶錯誤?可爲什麼偏偏是這首歌?範圍有多大?
他重新切回“海角閣”論壇,發現自己剛才發的帖子下面已經有了十幾條回復。
大部分是附和:
“樓主你不是一個人!”
“我也記得!但找不到任何證據,毛骨悚然。”
“媽的,我還以爲我提前老年癡呆了……”
但其中一條回復被頂得最高,語氣格外刺眼。
用戶:Q
回復時間:3分鍾前
“樓主,你的數據檢索能力和你對流行文化的‘敏感度’成反比。‘噔噔噔’的旋律描述毫無信息量,十年前大火過的歌曲中符合類似節奏型的至少有二十首。另外,‘蝴蝶組合’成立於七年前,出道曲是《夏日泡泡》,從未發行過名爲《忘憂曲》的單曲。建議先學會用基礎搜索再出來‘理性討論’,節省論壇資源。”
冰冷,精準,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技術傲慢。
江述的臉瞬間有點發熱,是那種被當衆戳穿錯誤的窘迫。他下意識點進這個“Q”的主頁,一片空白,沒有發帖記錄,回復也寥寥無幾,但每條都一針見血,懟得人啞口無言。
像個幽靈一樣的毒舌專家。
他憋着一口氣,手指重重地敲擊鍵盤,回復Q:“既然大佬這麼懂,不如解釋一下爲什麼這麼多人同時出現同樣的‘記憶錯誤’?巧合?”
對方幾乎秒回。
Q:“群體的愚蠢不需要解釋,只需要觀察和數據建模。或者,你更願意相信是外星人洗掉了你們的記憶?”
江述被噎得說不出話。這家夥……
他關掉論壇,心煩意亂。窗外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華的輪廓。
他試圖回憶那首《忘憂曲》,但腦海裏只有那個空洞的“噔噔噔”的節奏和一片模糊的白噪音。與之相關的,是更私人的一段記憶——母親在廚房做飯時,似乎曾隨口哼過類似的調子。那個溫暖的、帶着油煙味的畫面,因爲這首歌的缺失,仿佛也褪色了幾分,變得不確定起來。
這讓他感到一種真切的恐慌。記憶構成一個人,如果記憶可以被如此大規模地、無聲無息地抹除,那“我”還是“我”嗎?
他拿起手機,想給一個同樣記得這首歌的朋友發消息,卻突然愣住。
屏幕上,他剛剛發布的那條微博……不見了。
不是被刪除,而是像從未存在過。他的發布記錄裏沒有,甚至他用另一個小號去搜索自己剛才的評論,也完全消失了。
與此同時,那個#《忘憂曲》 集體失憶#的熱搜詞條,也悄無聲息地從榜單上消失了。
快得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擦去。
冰冷的寒意順着脊椎爬升,瞬間攫住了他。
這不是曼德拉效應。
這絕不僅僅是記憶偏差。
他猛地站起身,辦公椅因爲他的動作向後滑開發出刺耳的聲響,引得旁邊工位的同事投來詫異的一瞥。
江述沒有理會,他抓起背包,幾乎是沖出了公司。
電梯下行時,他不停地刷新着手機頁面,網絡上關於《忘憂曲》的所有討論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那些幾分鍾前還爭論得熱火朝天的帖子、微博、評論,像陽光下的露水一樣蒸發得無影無蹤。
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正在籠罩下來。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晚高峰的喧囂撲面而來,卻讓他感覺更加孤立。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人知道,關於他們過去的一部分,正在被某種力量精準地、徹底地清除。
他抬起頭,望向這座城市最高的地標建築之一——那座造型未來感十足、通體閃爍着幽藍色LED燈帶的“忘憂科技”總部大樓。它靜靜地矗立在城市中心,像一座冰冷的紀念碑。
一個荒謬又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鑽進他的腦海。
這一切,會和那座大樓裏的東西有關嗎?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顯示收到一條新的匿名短信,來源是一串亂碼。
內容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別深究。”
江述的心髒驟然收緊,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住。
他猛地回頭望去,街上人流如織,每一張陌生的面孔都似乎暗藏玄機。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終於徹底淹沒了他。
他知道,他已經回不去了。那首失落的歌,像一把鑰匙,無意中打開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淵的門。而門的後面,有什麼在等着他?
他握緊了手機,指尖冰涼。那個匿名論壇裏,那個叫“Q”的毒舌用戶的身影,在他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
或許,那不是敵人。
或許,那是他在這片迅速降臨的黑暗裏,唯一能看到的、同樣清醒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