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區公園的清晨，晨霧還未散去，噴泉的水珠在灰白的光線中閃爍着虛假的生機。
李蛆站在噴泉邊緣，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按照報告，一周前的傍晚，一個中年婦女在這裏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倒影”——那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個陌生的、透明的人影，持續三秒後消失。
他閉上眼睛，開啓高級感官強化。世界在感知中變得層次分明：水流的譁啦聲、遠處早鍛煉居民的腳步聲、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土壤中昆蟲的蠕動……還有，某種更細微的東西。
記憶的殘響。
就像陳守義房間裏的那種感覺，但更微弱，像是一張被反復擦拭後留下的污漬。李蛆將手探入水中，冰涼的水流劃過指尖。他集中注意力，試圖捕捉那些殘響。
起初什麼都沒有。然後，突然地，一段破碎的畫面涌入腦海——
——噴泉旁的長椅上，一個穿着藍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在哭泣，手裏緊緊抓着一個破舊的布娃娃。一個男人走過來，蹲下身，遞給她一顆糖。女孩抬起頭，臉是模糊的，但淚水清晰可見。男人說了什麼，聲音扭曲無法辨認。然後畫面閃爍，消失了。
李蛆抽回手，水珠從指尖滴落。那不是他的記憶，也不是那個報告事件的婦女的記憶。那是某個被遺忘的人留下的片段，附着在這個地點，像幽靈一樣遊蕩。
他打開數據板，調出公園的公共監控記錄。按照報告的時間點，調取當時的畫面。監控顯示，噴泉旁確實有一個中年婦女，她突然停下腳步，盯着水面，表情驚恐，然後匆匆離開。
但水面上什麼都沒有——至少在物理層面上。
李蛆將監控畫面慢放，一幀一幀地檢查。在婦女表情變化的瞬間，水面的反光似乎有輕微的扭曲，像是熱浪導致的視覺變形。但清晨的溫度並不高。
他調取同一地點更早的記錄。三天前，另一個行人在這裏突然摔倒，聲稱“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但地上什麼都沒有。一周前，一個老人坐在這裏自言自語，像是在和看不見的人對話。
所有事件都發生在同一地點，時間間隔不規則，但頻率在增加。
李蛆將位置數據記錄下來，標注“記憶殘留點A”。然後他走向第二個地點：第七區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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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的保安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名叫老趙，在安寧鄉生活了二十年。李蛆以“安全檢查”的名義進入，老趙顯然對這種臨時檢查習以爲常。
“又是檢查？上個月剛來過。”老趙嘟囔着，但還是打開了門禁。
“例行程序。”李蛆出示了夜影僞造的證件，“最近有居民報告異常情況，我們需要確認學校安全。”
“異常？”老趙笑了，笑容裏有種麻木的諷刺，“在安寧鄉，最大的異常就是一切太正常了。孩子們按課表上課，老師們按教案教書，我按時間表巡邏。有什麼好異常的？”
李蛆不理會他的諷刺：“報告提到，有學生在教室玻璃上看到‘會動的影子’。”
老趙的表情僵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李蛆捕捉到了。
“孩子們想象力豐富。”老趙說，“可能是飛鳥的影子，或者雲彩的倒影。調查結果不是說是集體幻覺嗎？”
“我想看看具體是哪間教室。”
老趙猶豫了一下，還是帶他去了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教室。三年級二班，正是報告中提到的事發地點。
教室很普通：整齊的桌椅，幹淨的黑板，窗戶明亮。李蛆走到窗邊，看向外面的操場。陽光正好，操場上幾個班級正在上體育課，孩子們跑動着，發出遙遠的歡笑聲。
“就是這扇玻璃？”他問。
“嗯。上周三下午，美術課的時候，三個坐在窗邊的孩子同時叫起來，說玻璃上有影子在動。”老趙說，“老師過來看，什麼都沒有。後來心理輔導員來調查，說是光線折射加上孩子們的集體想象。”
李蛆將手貼在玻璃上，涼意透過掌心傳來。他閉上眼睛，再次開啓感官強化。
這一次，記憶殘響更強烈，也更混亂。不是單一的畫面，而是多層疊加的片段，像一本被撕碎後又胡亂粘合的書——
——一只小手在玻璃上畫着太陽和小鳥，然後被粗暴地擦掉。
——一張貼着玻璃的臉，五官模糊，嘴巴張大在呼喊，但聽不見聲音。
——雨水順着玻璃流淌，窗外是灰暗的天空，一只麻雀撞在玻璃上，跌落。
——夜晚，空蕩的教室裏，一道手電筒的光束掃過，玻璃上反射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李蛆猛地睜開眼睛，玻璃上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但那種殘留的恐懼感還在，像是浸透在玻璃分子裏的情緒。
“這間教室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嗎？”他問老趙。
老人避開他的目光：“能有什麼事？就是普通教室。”
“比如事故？或者……有學生突然轉學、消失？”
老趙沉默了。許久，他低聲說：“兩年前，有個孩子從這裏跳下去了。三樓，沒死，但殘廢了。後來全家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
“爲什麼跳樓？”
“不知道。學校說是意外，但有人說……那孩子總說看到‘玻璃裏的人’。”老趙的聲音更低了，“後來教室重新裝修過，玻璃全換了。沒想到現在又……”
李蛆記下了。
又一個記憶殘留點，而且與悲劇事件有關。他看向窗外，操場上孩子們還在奔跑，陽光燦爛，一切看起來那麼正常。
但在這正常的表象下，是層層累積的悲傷和恐懼，像地下的暗流，偶爾會滲出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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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調查地點是第七區的一棟公寓樓，報告稱有獨居男子聽到隔壁空房間傳來對話聲。
李蛆到達時是下午三點，樓裏很安靜，大部分居民都在工作。他找到那個房間——503號，旁邊的504是空房間，門上貼着“待出租”的牌子。
他先敲了503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臉色蒼白，眼袋很深，像是很久沒睡好。
“又是調查？”男人疲憊地說，“上周已經來過兩撥人了，都說沒問題。我說了，我可能只是幻聽。”
“我想再確認一下。”李蛆說，“能詳細描述你聽到的聲音嗎？”
男人嘆了口氣，讓他進屋。房間狹小，堆滿了雜物，空氣中有一股黴味和即食食品的氣味。
“通常是晚上，十一點到凌晨兩點之間。”男人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從隔壁傳來的，像是兩個人在低聲交談，但聽不清內容。有時候有笑聲，有時候……像是爭吵。”
“你試過錄下來嗎？”
“試過三次。”男人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舊錄音機，“什麼也錄不到。但我在聽的時候，聲音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說我是壓力太大，讓我去淨化站做‘精神穩定治療’。我去了，但沒用，聲音還在。”
李蛆接過錄音機，播放錄音。只有白噪音和偶爾的環境音，沒有人聲。
“我可以看看隔壁房間嗎？”
男人給了他房東的聯系方式。李蛆打電話，以潛在租客的名義要求看房。房東很快來了，是個精明的中年女人。
“504空了很久了，上一個租客是……”房東翻着記錄本，“哦，是個年輕女人，叫林薇，在淨化站做文員。三個月前突然搬走了，沒打招呼，押金都沒要。”
“爲什麼搬走？”
“不知道。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東西都沒拿完。我們按規定清理了房間，重新掛牌出租。”房東打開門，“你看，很幹淨，重新粉刷過。”
房間確實幹淨，牆壁雪白，地板光亮，沒有任何居住痕跡。但李蛆一進門，就感到那種熟悉的感覺——記憶殘響，比前兩個地點更強烈。
他讓房東在門外等，假裝仔細看房。等房東去接電話時，他閉上眼睛，完全放開感官。
這一次，記憶像潮水般涌來——
——一個女人坐在窗邊哭泣，手裏握着一張照片。
——深夜，她站在房間中央，對着空氣說話，語氣激烈。
——她突然捂住耳朵，蹲下身，尖叫（無聲的尖叫）。
——最後，她開始收拾行李，但只收拾了一半，就停下，看向門口，表情從恐懼變成……解脫？
畫面消失。
李蛆睜開眼睛，感到一陣眩暈。這段記憶太強烈了，幾乎像是他自己的經歷。
他走出房間，問房東：“林薇搬走後，她的東西怎麼處理的？”
“按規定，超過一個月無人認領的個人物品，由清理公司處理。”房東說，“大部分都是普通衣物和生活用品，沒什麼特別的。”
“照片呢？有沒有照片之類的？”
房東想了想：“好像有幾張照片，但都很模糊，看不清人臉。清理公司說可能是褪色導致的影像退化。”
又是褪色。
林薇很可能也是一個褪色者，而且是加速清除的那種。她的記憶殘留在這個房間裏，被隔壁的男人捕捉到。
李蛆感謝房東，離開公寓樓。下午的陽光已經開始傾斜，街道上行人多了起來，下班時間快到了。
他查看清單，還有十四個地點要調查。照這個速度，至少需要三天。
但就在他準備前往下一個地點時，戰鬥直覺突然預警——有人在跟蹤他。
不是普通的跟蹤，而是專業的、有組織的跟蹤。至少兩個人，一前一後，保持距離，利用人群掩護。李蛆沒有轉頭，通過商店櫥窗的倒影觀察。
兩個人，都穿着普通居民的衣服，但動作協調，眼神警惕。不是暗刃的人，也不是骸骨幫的——風格不同。
系統的人？還是別的組織？
李蛆決定測試一下。
他拐進一條小巷，加快速度。跟蹤者也加快速度。他突然轉彎，躲進一個廢棄的報刊亭後。
腳步聲接近，一個人探頭查看。
李蛆從側面出擊，捂住對方的嘴，短刀抵住喉嚨。
“誰派你來的？”他低聲問。
對方沒有掙扎，反而笑了，聲音含糊：“你很快就會知道。”
然後，對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是褪色者！而且是在主動褪色！
李蛆鬆開手，那人後退幾步，身體越來越透明，但臉上依然掛着詭異的笑容。
“我們在看着你，記憶獵手。”褪色者說，“你收集那些碎片，拼湊那些真相……但你準備好面對拼圖完成時的畫面了嗎？”
“你們是誰？”
“被遺忘的人。”褪色者的聲音開始飄忽，“被系統抹除，但拒絕完全消失的人。我們找到了另一種存在方式……在記憶的縫隙裏。”
他的身體幾乎完全透明了，只有聲音還在：“小心那些看似正常的人。他們中有些，內裏早就不是人了……”
話音未落，他徹底消失了，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李蛆站在原地，短刀還握在手裏。戰鬥直覺依然在報警，但目標已經消失。
主動褪色？記憶縫隙裏的存在？小心看似正常的人？
這些信息量太大了。
他收起武器，快步離開小巷。街上的行人依舊平靜，但在他眼中，每個人都可能戴着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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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暗刃據點。
李蛆將一天的調查結果整理成報告，交給夜影。他省略了遇到主動褪色者的事，只報告了三個地點的記憶殘留現象。
夜影閱讀報告，紫色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深邃。
“記憶殘留點……”她喃喃自語，“頻率和強度都在增加。系統清除機制可能出現了問題，或者……被清除的人太多了，殘留物累積超過了系統的處理能力。”
“被清除的人有組織嗎？”李蛆問，“比如，那些拒絕完全消失的人？”
夜影抬頭：“爲什麼這麼問？”
“只是假設。如果有些人意識到自己將被抹除，可能會想辦法留下痕跡，或者……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
夜影盯着他看了幾秒：“這是個危險的假設。如果被系統知道有人試圖對抗清除程序，會引發大規模清洗。”
“但如果是真的呢？”
“那意味着安寧鄉的根基在動搖。”夜影說，“系統的絕對控制出現了裂縫。但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刻——系統會不惜一切代價修補裂縫，而裂縫附近的一切都會被碾碎。”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你的調查繼續，但要更加小心。如果遇到任何異常現象，不要深入，立即撤離並報告。”
“明白。”
李蛆離開辦公室，在訓練場遇到了雷克。壯漢剛完成一組負重訓練，渾身是汗，但精神亢奮。
“聽說你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雷克問，“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了嗎？”
“一些異常現象，還在調查。”
雷克擦着汗，突然壓低聲音：“我聽說，第十一區最近又有動靜。運輸車進出頻率增加了，而且都是深夜。有人看到車上運的不是貨物，而是……人。”
“人？”
“被束縛的人，穿着約束衣，眼睛蒙着。”雷克說，“我有個朋友在運輸公司工作，他偷偷告訴我的。那些人不是普通的褪色者，他們還有意識，還在掙扎。”
李蛆想起了那個主動褪色的跟蹤者的話：小心那些看似正常的人。他們中有些，內裏早就不是人了。
“那些人是變異體？”他問。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正常人。”雷克的表情變得嚴肅，“李蛆，我不知道你在調查什麼，但如果涉及到十一區……小心點。那裏出來的東西，可能比廢土最可怕的賭局還要恐怖。”
訓練結束的哨聲響起，雷克去沖澡了。李蛆獨自站在訓練場邊緣，思考着今天的所有發現。
記憶殘留點、主動褪色者、十一區的運輸車、雷克的警告……這些碎片開始拼湊出一幅令人不安的畫面。
安寧鄉的系統正在出現裂縫，而被系統壓抑的一切——記憶、情感、變異體、甚至是被抹除者的反抗——正在從裂縫中滲出。
而他，作爲記憶獵手，正在收集這些滲出的碎片。
這讓他成爲了系統的目標，也讓他成爲了那些“被遺忘者”的希望。
危險，但也是機會。
李蛆回到公寓時已是深夜。他站在鏡子前，看着那個短發青年的倒影。鏡中人眼神平靜，表情溫和，完全融入了安寧鄉的標準模板。
但鏡中人記得所有不該記得的事。記得陳守義，記得噴泉旁的小女孩，記得教室玻璃上的恐懼，記得林薇的哭泣，記得那個主動褪色的跟蹤者。
他是系統漏洞，是記憶獵手，是拼圖的人。
而他開始享受這種狩獵。
不是殺人的狩獵，而是真相的狩獵。每發現一個記憶殘片，每解開一個謎題，都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那是在廢土殺人時從未有過的感覺。
在廢土，殺戮是爲了生存，是冰冷的必要。但在這裏，狩獵真相讓他感到……活着。
不是簡單的呼吸和心跳，而是真正的、有意義的活着。
他想起雷克的話：“你這樣的人，要麼成爲傳奇，要麼成爲下一個被遺忘的名字。”
李蛆對着鏡子笑了。
他不會成爲被遺忘的名字。
他會成爲那個記住所有人的人，那個揭開所有面具的人，那個讓系統顫抖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