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養心殿,外頭的日頭正盛。
雖已過了午時最毒辣的時辰,但這盛夏的暑氣依舊如蒸籠一般,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
御駕儀仗早已在殿外候着。
明黃色的華蓋遮天蔽日,兩旁隨行的宮人手持雉尾扇,屏息凝神,連腳步聲都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聖駕。
褚臨並未乘步輦。
他常年習武,身姿挺拔如鬆,這點暑氣對他而言不過爾爾。
他負手而行,步履沉穩,玄色的衣擺隨着步伐微微揚起,透着一股子渾然天成的帝王威儀。
苦的是跟在他身後的姝懿。
她身上那件尚衣局剛送來的新衣裳,雖是用極軟的雲錦裁制,透氣輕薄,可腳上那雙綴着東珠的繡鞋卻是嶄新的。
新鞋磨腳。
再加上她平日裏在尚食局,那是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的主兒,哪裏走過這麼遠的路?
才剛走出養心殿的宮門,穿過一道長長的夾道,姝懿便覺得腳後跟火辣辣地疼。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嘶……”
姝懿咬着下唇,小臉皺成了一團。
她看着前方那個步履生風的高大背影,心裏委屈得直冒泡。
陛下腿長了不起啊?
走那麼快,是趕着去投胎嗎?
她不敢喊停,只能一瘸一拐地在後面跟着。
額頭上很快便沁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打溼了鬢角的碎發,黏糊糊地貼在臉頰上,難受得緊。
前面的褚臨似乎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不對。
那細碎的腳步聲,從最初的緊跟,變成了拖沓,最後竟有些踉踉蹌蹌。
褚臨腳步一頓,驀地停了下來。
姝懿正低着頭跟自己的腳後跟較勁,冷不防前面的人停下,她刹車不及,整個人直直地撞了上去。
“唔!”
鼻子撞在他堅硬的後背上,酸痛感瞬間涌上眼眶,姝懿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怎麼?”
褚臨轉過身,垂眸看着捂着鼻子眼淚汪汪的小東西,眉頭微蹙,“路都不會走了?”
姝懿疼得說不出話,只能一邊吸氣一邊搖頭,那雙水洗過的眸子裏全是控訴。
褚臨的視線從她紅彤彤的鼻尖下移,落在了她的腳上。
她今日穿了一雙藕荷色的繡鞋,鞋尖綴着兩顆圓潤的東珠,襯得那腳踝愈發纖細白皙。
只是此刻,那原本輕盈的步伐變得沉重,身子也有些微微發顫。
“腳疼?”褚臨一針見血。
姝懿吸了吸鼻子,委屈地點點頭,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疼……鞋子咬人。”
一旁的李玉聽得心驚肉跳。
鞋子咬人?
這可是尚衣局連夜趕制的貢品!
也就這位祖宗敢在萬歲爺面前這麼嬌氣地抱怨。
褚臨沒說話。
在衆目睽睽之下,這位九五之尊竟忽然撩起衣擺,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
“陛下!”
李玉和周圍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呼啦啦跪了一地,“萬歲爺不可!這不合規矩啊!”
褚臨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們,只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衆人噤若寒蟬,恨不得把頭埋進地縫裏。
褚臨伸出手,握住了姝懿的腳踝。
掌心的溫度滾燙,透過薄薄的羅襪傳了過來。
姝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縮回腳:“別、別看……髒……”
在宮裏,女子的腳是極私密的,怎能讓陛下在大庭廣衆之下觸碰?
“別動。”
褚臨手上微微用力,制止了她的掙扎。
他動作利落地褪下她的鞋襪。
只見那原本白嫩如霜雪的腳後跟上,此刻已經被磨破了一層皮,露出裏面粉紅色的嫩肉,甚至還滲出了一絲血絲。
在周圍白皙肌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褚臨的眸色瞬間沉了下來。
“尚衣局那幫廢物。”
他低罵了一聲,語氣裏透着一股令人膽寒的戾氣,“連雙鞋都做不好,留着手也沒用。”
姝懿被他這副凶狠的模樣嚇到了,縮着脖子小聲辯解:“不、不怪尚衣局……是我皮太薄了……”
她是真的皮薄。
以前在家裏,稍微磕碰一下都要青紫好幾天,爲此沒少被娘親念叨是“富貴身子丫鬟命”。
褚臨抬起頭,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又疼得齜牙咧嘴的模樣,心裏的火氣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奈。
“嬌氣包。”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語氣裏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皮這麼薄,以後怎麼在宮裏活?”
姝懿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所以我才想出宮養老啊。
還沒等她腹誹完,身子突然一輕。
褚臨竟直接站起身,一手穿過她的膝彎,一手攬住她的背,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啊!”
姝懿驚呼一聲,本能地摟住了他的脖頸。
這一抱,周圍跪着的宮人們更是把頭低得恨不得插進土裏。
天爺啊!
陛下竟然親自抱一個宮女!
這要是傳到前朝,怕是御史台的折子又要堆成山了!
“陛下……”
姝懿羞得滿臉通紅,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裏,聲音細若蚊蠅,“好多人看着呢……我自己能走……”
“能走?”
褚臨抱着她大步往前走,步伐穩健,仿佛懷裏抱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剛才誰哭着喊疼的?再走兩步,你那腳還要不要了?”
姝懿不說話了。
腳是真的疼,懷抱也是真的舒服。
既然反抗無效,那就……享受吧。
她心安理得地窩在他懷裏,聞着他身上那股好聞的龍涎香,看着兩旁飛速倒退的紅牆綠瓦,心裏竟然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情緒。
不用走路的感覺,真好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御花園。
此時正值盛夏,御花園裏的荷花開得正好。
碧綠的荷葉連天,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清香。
褚臨抱着姝懿,徑直走進了一座臨水的涼亭——浮碧亭。
亭內四面透風,掛着鮫紗簾幔,擋住了外頭的暑氣。
亭子中央擺着一張白玉石桌,上面早已備好了冰鎮的瓜果和酸梅湯。
褚臨將姝懿放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自己則在她身旁坐下。
“李玉。”
“奴才在!”李玉一路小跑着跟過來,氣喘籲籲。
“去拿藥膏來。要最好的玉肌膏。”褚臨吩咐道,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姝懿那只受傷的腳。
“是!”
等待的間隙,褚臨倒了一杯酸梅湯,遞到姝懿嘴邊:“喝了。去去暑氣。”
那酸梅湯是用烏梅、山楂、甘草熬制了幾個時辰,又在井水裏鎮過的,色澤紅亮,酸甜開胃。
姝懿早就渴了,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去,瞬間驅散了身上的燥熱。她滿足地嘆了口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褚臨:“好喝!還要!”
褚臨看着她嘴角沾着的一滴紅漬,眸色微暗。
他抬手,指腹輕輕擦去那滴水漬,聲音低沉:“慢點喝,沒人跟你搶。”
很快,李玉捧着藥膏回來了。
那是一個精致的白玉小罐,打開蓋子,一股清涼的藥香撲鼻而來。
褚臨挖了一塊半透明的膏體,指尖輕輕塗抹在姝懿的傷處。
“嘶……”
藥膏接觸傷口的瞬間,有些刺痛,姝懿下意識地縮了縮腳。
“忍着。”
褚臨的大手牢牢握住她的腳踝,不讓她亂動。
他低着頭,神情專注得仿佛在處理什麼國家大事,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一邊塗抹,一邊還輕輕地往傷口上吹氣。
涼風拂過,刺痛感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酥酥麻麻的癢意。
姝懿呆呆地看着面前這個尊貴無比的男人。
他可是大雍的皇帝啊。
是那個殺伐果斷、令萬人敬仰的天子。
此刻,卻蹲在她面前,捧着她的腳,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給她上藥。
這一刻,姝懿那顆一直想要逃離皇宮的心,忽然極其不爭氣地跳漏了一拍。
“好了。”
褚臨替她穿好羅襪,卻沒再給她穿那雙磨腳的鞋子。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語氣依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寵溺:
“以後若是腳疼,或是累了,便告訴朕。”
“朕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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