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的第三只眼）
雨是從戌時開始砸向汴京城的。銅錢大的雨點兒裹着風，把勾欄瓦舍的彩幡抽得噼啪響，也把後巷的泥地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沈硯就蹲在那坑窪裏，後背貼着冷硬的牆根，指尖攥着半塊啃剩的炊餅——餅皮被雨水泡得發黏，甜香混着泥腥氣往鼻子裏鑽，像極了他此刻的日子：爛得發膩，卻不得不往下咽。
半個時辰前，他剛從“聚財坊”賭坊被趕出來。骰子在瓷碗裏轉的最後一圈，他看見三點朝上，可揭開碗時，點數卻變成了幺。賭坊的打手揪着他的衣領往巷口拖，唾沫星子噴在他臉上：“沈秀才，五貫錢，明早卯時前湊不齊，就把你這握筆的手，換成握鋤頭的！”
沈硯縮了縮脖子，把炊餅往懷裏又塞了塞。他是三年前落第的秀才，爹娘在鄉下守着半畝薄田，他留在汴京想謀個抄書的活計，卻一頭栽進了賭坊——起初是贏了幾文錢，後來是輸了幾貫，再後來，就成了如今這副連炊餅都吃不起的模樣。
雨幕裏突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貓爪踩在溼磚上。
“讓讓。”
清冽的女聲撞進雨裏，帶着點瓷器般的冷脆。沈硯抬眼，看見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抱着個紫檀木匣，裙角沾了泥，卻仍把匣子彈得穩穩的，像是抱着什麼稀世珍寶。他認得這姑娘——城東“鏡坊”的女匠蘇微，前幾日賭坊裏的閒漢說過，這姑娘十五歲就跟着老匠學制鏡，上個月新鑄的“水紋鏡”，能照出人影裏的細紋，被京中貴女搶着訂，一面能賣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沈硯喉結動了動，五貫錢在十兩面前，連個零頭都算不上。
鬼使神差地，他的視線從蘇微沾了泥的裙角，移到她懷裏的木匣上。那匣子蓋縫裏，隱約能看見銅鏡的銀邊，在雨光裏泛着冷光。
下一瞬，畫面碎了。
不是眼前的雨巷，是三日後的黃昏。夕陽把汴京城染成一片血橙，蘇微跪在鏡坊的殘垣裏，紫檀木匣摔在地上裂成兩半，裏面的銅鏡滾出來，鏡面被碎石劃開，裂成蛛網似的紋路。她攥着一片最尖的碎鏡，指尖被割開一道口子，血珠順着鏡邊往下淌，滴在焦黑的門板上。而她身後，是舉着火把的官差，皂隸的黑衣在火光裏像一片壓下來的雲，有人喊：“搜！鏡坊私鑄‘傳信鏡’，通敵的罪證一定在這兒！”
畫面只閃了一息，快得像眨眼時掠過的飛蟲。沈硯的太陽穴突突跳，像是被誰用細針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蜷起手指。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以爲是餓出的幻覺——直到蘇微走到他面前，巷口突然竄出個黑影，黑布蒙着臉，只露出一雙淬了狠勁的眼。
黑影一把拽住蘇微的胳膊，木匣“哐當”落地，裏面的銅鏡滾到沈硯腳邊。鏡面朝上，映着蘇微發白的臉，也映着黑影腰側露出的短刀——刀刃上沾着雨，亮得晃眼。
“放手！”蘇微的驚呼被雨聲裹住，像根細弦被猛地扯斷。
沈硯盯着那面銅鏡，心髒突然沉下去。又是一個片段炸開——還是這條巷，只是雨小了些，蘇微躺在泥地裏，那把短刀捅在她小腹上，血把月白襦裙浸成暗褐色，正一滴滴濺在碎鏡上，和三日後那幕的血，連顏色都一模一樣。
“她欠你錢？”
沈硯突然站起來，聲音發啞，像被砂紙磨過的竹筒。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連自己的五貫錢都還不上，哪來的底氣替別人出頭？
黑影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瘦得像根曬蔫的蘆葦，青布衫上全是補丁，手裏還攥着半塊爛炊餅。“你？替她還？”黑影嗤笑一聲，短刀往蘇微頸邊又貼了貼，“她欠的不是錢，是命。”
沈硯的指尖開始發疼，像是有細密的針在扎。他知道這是“碎片”要冒出來的預兆，忙咬了咬舌尖，把那股疼壓下去，彎腰拾起腳邊的銅鏡——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鏡面，第三個片段就炸開了。
是空無一人的鏡坊。他攥着這面碎鏡站在作坊中央，木架上的銅坯落了灰，角落裏的硝石盆翻倒着。蘇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着哭腔，又帶着點不敢置信的顫：“沈硯，你是不是早知道？早知道鏡坊會被燒，早知道我會……”
雨更大了，澆得沈硯渾身發冷。他把銅鏡往蘇微懷裏一塞，攥住她的手腕就往巷口跑：“走！”
蘇微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雨水糊住了視線，她只能看見沈硯的後背——這個總在賭坊賒賬的落魄書生，今天的背影硬得像塊鐵，連肩骨都繃成了刀刃的形狀。她掙了掙：“你放開我！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知道。”沈硯頭也沒回，腳步更快了些，“知道他們半個時辰後，會把你捅在這巷子裏。”
蘇微的掙扎猛地停了。
沈硯的指縫間，正滲出血來——那些“隨機未來”的碎片，每閃一次，他的指尖就會裂開一道細口子，像被無形的鏡刃割着。血珠滴在雨裏，瞬間被沖散，連痕跡都沒留下。
他盯着前方模糊的街燈，腦子裏又閃過第四個片段：七日後，汴京城的南城牆，會貼出兩張通緝令。上面是他和蘇微的畫像，畫像旁寫着四個墨汁淋漓的大字：“通敵盜鏡”。
碎鏡的刃，已經開始割他的命了。
可他沒有別的選擇。賭坊的五貫錢是死路，蘇微的命是活路——至少，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活”。他像個把籌碼全推上桌的賭徒，盯着那些破碎的未來，賭自己能從刀刃縫裏，拼出一條生路。
巷口的燈籠亮起來了，暖黃的光裹着雨，像團化不開的蜜。沈硯攥着蘇微的手腕，往那團光裏沖——他沒看見，身後的黑影掏出了個竹哨，放在唇邊，吹了聲極輕的哨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