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未明,混沌的灰藍色透過雕花窗櫺滲進來,驅散了寢殿內濃重的黑暗,卻帶不來半分暖意。
蘇辭幾乎一夜未眠。
裴玄寂離去時那冰冷譏誚的眼神,如同夢魘,反復在她眼前閃現。
手臂上似乎還殘留着他灼熱的體溫和緊握的力道,腕間的紅痕在漸亮的天光下愈發清晰。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
重生的第一夜,她非但沒能扭轉任何局面,反而因爲一時失措,將兩人之間本就脆弱不堪的關系,推向了更深的冰谷。
想到父親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慘烈,母親病榻前含恨而終的淒涼,還有……裴玄寂萬箭穿心,倒在血泊中卻依舊望着她方向的畫面……蘇辭猛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深吸一口氣,蘇辭掀開錦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映雪聽到動靜,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臉上還帶着昨夜未散的驚疑不定。
“小姐,您醒了?”
映雪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洗漱,目光幾次掠過她手腕上的紅痕和略顯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
銅盆裏的水泛着溫熱的氣息,蘇辭將臉埋進柔軟的棉巾。
良久,才抬起頭,看向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眉眼依舊,只是眼底深處,沉澱了太多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沉重與決絕。
“映雪,”她開口,聲音因一夜未眠有些低啞,“去小廚房。”
映雪正在爲她梳理長發的手一頓,驚訝地抬頭。
“小姐?您要去小廚房做什麼?早膳自有膳房準備,一會兒就送來了。”
“今日的早膳,我親自做。”
蘇辭的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您……親自做?”
映雪徹底愣住了,手裏的玉梳差點滑落,“小姐,您何曾下過廚?可是早膳不合胃口?奴婢這就去吩咐膳房重新……”
“不必。”
蘇辭打斷她,站起身,自己動手將最後一縷青絲綰好,用一根簡單的玉簪固定。
“我只是想……親自爲他做一頓早膳。”
“他?”
映雪眨了眨眼,隨即反應過來,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壓低了聲音,像是聽到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小姐!您是說……太子殿下?”
蘇辭沒有否認,徑直朝殿外走去。
映雪連忙跟上,亦步亦趨,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擔憂:“小姐,您莫不是……莫不是昨夜撞了邪?還是殿下他……逼迫您了什麼?”
她想起太子殿下離去時那難看的臉色和小姐手腕上的傷,心裏更是七上八下。
往日裏,小姐別說爲殿下下廚,就是與殿下同桌用膳,哪次不是橫眉冷對,要麼尋個借口推脫不去,要麼去了也是食不言,味同嚼蠟,恨不得立刻離席。
今日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蘇辭腳步未停,穿過回廊,朝着東宮小廚房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微風吹拂着她的裙擺,帶着一絲涼意。
“沒有撞邪,也沒有逼迫。”
她淡淡回應,目光掠過庭院中初綻的玉蘭花,“只是忽然覺得,既爲夫妻,有些本分,總該盡一盡。”
映雪張了張嘴,看着自家小姐平靜卻堅定的側臉,那句“您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在喉嚨裏滾了滾,終究沒敢問出口。
她只覺得小姐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具體說不上來,但就是不一樣了。
少了那份尖銳的抗拒和鬱氣,多了些……沉靜和讓人看不透的東西。
小廚房的宮人見到太子妃親臨,個個嚇得手足無措,跪了一地。
蘇辭揮揮手讓他們起身,只留下兩個燒火的婆子,其餘的都打發了出去。
她挽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腕,那圈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映雪看得心頭一緊,卻見蘇辭面不改色,開始熟練地吩咐宮人準備食材。
淘米,生火,切配……蘇辭的動作並不算十分嫺熟,甚至有些生澀,但她做得極其認真專注。
晨曦透過窗櫺,爲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也顧不得擦拭。
映雪在一旁看着,心中的驚疑越來越重。
小姐何時學會的這些?
她分明記得,小姐在將軍府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嫡女,嫁入東宮後更是遠離庖廚。
蘇辭沒有解釋。
前世與雲湛“私奔”後,那段所謂的“甜蜜”日子裏,她曾爲了那個男人,偷偷學着下廚,手上燙出過不少水泡,只爲了博他一笑。
如今想來,真是諷刺至極。
那些她爲仇人學來的技藝,如今卻要用在彌補真正該珍惜的人身上。
她熬了清淡的雞絲粥,做了幾樣精致的小菜,都是按照記憶中裴玄寂似乎偏好的口味準備的——他口味清淡,不喜油膩。
前世她從未在意過,如今細細回想,才從那些被忽略的細節裏,拼湊出一點模糊的印象。
當膳食準備妥當,裝入食盒時,天色已經大亮。
蘇辭看着食盒,深吸了一口氣,對映雪道:“去請殿下過來一同用膳吧,就說……我備了些清粥小菜,若殿下還未用早膳,可願一同嚐嚐?”
映雪看着自家小姐眼中那抹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心裏五味雜陳。
她應了聲“是”,懷着滿腹的疑慮和一絲微弱的希望,朝着太子書房的方向走去。
蘇辭獨自坐在布置好的膳桌旁,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帕子。
她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的聲音。
他會來嗎?
經過昨夜那般難堪,他恐怕連見她一面都不願了吧?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
殿外傳來腳步聲,蘇辭猛地抬頭,進來的卻只是擺放碗筷的宮人。
希望一點點沉下去,如同墜入冰湖的石子。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等待,準備讓人將早膳撤下時,殿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這一次,沉穩,有力,帶着她熟悉的韻律。
蘇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裴玄寂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逆着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如鬆,清晨的光線勾勒出他冷硬的輪廓。
他邁步走了進來,目光淡淡掃過桌上尚且冒着熱氣的清粥小菜,最後,落在了蘇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