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寢殿內一片靜謐,只有角落的宮燈兀自散發着昏黃溫暖的光暈。
蘇辭被裴玄寂攬在懷中,起初的僵硬和緊張,在他平穩的呼吸和胸膛傳來的規律心跳聲中,竟奇異地慢慢舒緩下來。
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上,她不知不覺沉入了睡鄉。
然而,安寧並未持續太久。
夢境如同掙脫牢籠的猛獸,張牙舞爪地撲來。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無比清晰、無比真實的地獄景象!
她看到父親銀甲被鮮血染透,卻依舊拄着長槍,怒目圓睜,死死盯着前方,最終轟然倒下,揚起漫天黃沙。
她看到母親躺在病榻上,形容枯槁。
她看到裴玄寂,爲了她,放下武器,獨自走向北戎軍陣,萬箭如同蝗蟲般呼嘯而來,瞬間將他射成了刺蝟!
他看着她,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鮮血卻不斷從口中涌出,那雙深邃的眸子,至死都望着她的方向。
最後,是雲湛!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在她面前放大。
巨大的痛苦、悔恨和恐懼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她感覺自己無法呼吸,痛不欲生。
“不——!!雲湛!!!”
她猛地尖叫出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淒厲而絕望,猛地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寢衣,額發溼漉漉地貼在臉頰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渙散,還沉浸在噩夢帶來的巨大沖擊中無法回神。
“雲湛?”
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如同驚雷般炸響在蘇辭耳邊。
她渾身一僵,機械般地、一點點轉過頭。
裴玄寂不知何時也已坐起,就坐在她身側。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側臉輪廓。
那雙深邃的眸子此刻幽暗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裏面翻涌着駭人的戾氣和……一種被深深刺傷的痛楚。
蘇辭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凍結了。
“不是……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艱難地吐出破碎的音節,聲音帶着噩夢後的沙啞和驚悸的顫抖。
“我夢到他……是因爲恨!我恨他!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恨?”裴玄寂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不信和刺骨的嘲諷,“恨到在夢中都喊着他的名字?蘇辭,你當孤是三歲孩童嗎?!”
他猛地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痛得蹙起了眉,昨夜尚未消退的紅痕上又添新傷。
“看着孤!”
他強迫她抬起臉,面對着他眼中洶涌的怒火和失望,“蘇辭,別再對孤虛情假意了,說!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的指控如同利刃,一刀刀凌遲着蘇辭的心髒。
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懷疑和受傷,看着他因憤怒而緊繃的下頜線,前世他萬箭穿心的畫面與此刻他盛怒的模樣重疊在一起,一種巨大的恐慌和難以言喻的心疼攫住了她。
不能讓他再誤會下去了!
不能再把他推開了!
情急之下,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蘇辭做出了一個讓兩人都震驚的舉動——
她猛地仰起頭,湊上前,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那些傷人也自傷的冰冷話語!
裴玄寂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瞳孔驟縮,渾身僵硬,難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她的唇瓣冰涼,柔軟,帶着一絲淚水的鹹澀,笨拙地、毫無章法地貼着他的唇。
她在……吻他?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他混亂憤怒的腦海中炸開。
蘇辭也是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潛意識裏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停下來,才能讓他聽她解釋。
這個吻短暫而青澀,一觸即分。
她微微後退,臉頰燒得厲害,心跳快得幾乎要躍出胸腔。
但她依舊鼓起勇氣,迎上他震驚未退的目光,聲音帶着哭腔和急切:“不是的!殿下,你聽我說!我恨雲湛!我夢到他是因爲……是因爲我夢到他害死了父親!害死了母親!害死了……害死了你!”
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順着蒼白的臉頰滑落,“我撕毀和離書,我想留在東宮,都是真的!不是因爲任何人,只是因爲我……我不想再失去……”
她的話語凌亂,邏輯不清,卻帶着一種發自肺腑的真摯和巨大的悲痛。
裴玄寂怔怔地看着她淚流滿面的臉,怒火消褪,陷入了一種更深的迷茫和……一絲動搖。
她說她夢到雲湛害死了所有人?包括……他?
這太荒謬了。
可是,她的眼淚,她的恐懼,她那個突如其來的、生澀的吻……
然而,就在他心神動搖,幾乎要相信這荒謬的解釋時,理智再次回籠。
他猛地想起她早晨急切地想回將軍府的模樣,想起她提到雲湛時那異常激烈的“恨意”,一個更“合理”的猜測浮上心頭——
是不是雲湛做了什麼,讓她心生怨恨,所以她才會如此反常?
聽暗衛來報,雲湛最近與青樓女子傳出了流言蜚語。
而她此刻所有的表現,包括這個吻,最終的目的,是否還是爲了……回將軍府,去找雲湛質問?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毒藤般迅速纏繞了他的心髒。
他看着她淚眼朦朧、急於解釋的模樣,心底剛剛升起的那一絲柔軟和動搖,瞬間被一種更深的、混合着嫉妒和失望的冰冷所取代。
他緩緩地、一根根地,鬆開了攥着她手腕的手指。
然後,他用一種極其平靜,卻比之前的怒吼更讓人心寒的語氣,開口說道:
“蘇辭,”他叫她的名字,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你爲了他,竟能做到這一步?”
蘇辭的哭泣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他。
裴玄寂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殘忍的弧度:“不惜用這種方式……來取悅孤,安撫孤?”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看着一個拙劣的戲子:“就是爲了讓孤答應你,回將軍府去見他嗎?”
“不是的!我真的……”蘇辭慌亂地搖頭,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他卻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她的觸碰,眼神徹底冰封。
“想都別想。”
他斬釘截鐵地吐出這四個字,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轉身,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背影決絕冷硬,仿佛再多停留一刻,都會讓他失控。
寢殿的門被重重關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也將蘇辭所有未出口的解釋和哀求,都徹底隔絕。
她維持着伸手的姿勢,僵在原地,臉上的淚痕未幹,心卻如同墜入了萬丈冰窟,冷得徹骨。
他終究……還是不信她。
這一次,連她鼓起所有勇氣獻上的吻,都被他視作了別有目的的算計。
絕望,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