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奶奶離開後,別墅裏短暫地恢復了安靜。
星星抱着空奶瓶,小臉上帶着吃飽喝足以後的慵懶,大眼睛卻依舊追隨着蘇慕言的身影,帶着一絲殘留的怯意和懵懂的好奇。
林森因工作電話不得不先行離開,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蘇慕言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路,已經有人給你指了個開頭,怎麼走,看你自己了。”
蘇慕言站在空曠的客廳中央,目光掃過餐廳裏那個小小的身影,又落回剛剛被張奶奶“拯救”過的廚房。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奶鍋的灼熱和清理消毒液時的冰涼觸感。
挫敗感依舊存在,像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但張奶奶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和溫和卻精準的指導,像一根細小的探針,在他冰封的認知上,刺破了一個微小的孔洞。
他意識到,如果不想再次面臨早餐那樣的災難,不想在孩子飢餓哭泣時再次束手無策,他不能只依賴林森的及時救援或鄰居偶然的好心。
他需要去學習一些技能。
這個認知對他而言是陌生的。
在音樂的領域,他是天才,是導師,是掌控者。
但是在“如何照顧一個四歲半孩子”這個全新的、瑣碎的領域裏,他是不折不扣的、需要從零開始的學徒。
猶豫只是持續了片刻。
他走到客房門口,星星正抱着舊兔子玩偶坐在床上發呆。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不帶命令口吻:“我出去一下。”
星星沒有回應,只是把玩偶抱得更緊了些。
蘇慕言轉身,走出別墅,來到了隔壁那棟結構相似、但門前小花園打理得生機勃勃的房子前。
他按響了門鈴,內心罕見地泛起一絲近乎“求學”的緊張。
門很快開了,張奶奶似乎並不意外他的到來,臉上依舊是那溫和的笑容:“小蘇啊,快請進。”
蘇慕言有些不自在地走了進去。
張奶奶的家與他那邊的冰冷極簡風格截然不同,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柔軟的布藝沙發,隨處可見的綠植,牆上掛着充滿童趣的兒童畫,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安神的檀香味道。
一切都顯得溫暖而踏實。
“張奶奶,”蘇慕言開門見山,語氣帶着他特有的直接,卻也難得地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我想……跟您學一下,怎麼沖奶粉。”
張奶奶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像溫暖的漣漪。“好啊,這有什麼難的。來,廚房在這兒。”
她引着蘇慕言走進廚房。
這裏的廚房同樣整潔,但是多了許多生活的痕跡,調料瓶罐擺放有序,窗台上還晾着洗幹淨的蔬菜。
張奶奶拿出一個幹淨的奶瓶,又找出那罐嬰幼兒配方奶粉,開始現場教學。
“這第一步啊,是清潔。”她打開消毒櫃,拿出一個已經消毒好的奶瓶,“奶瓶、奶嘴每次用之前,最好都消毒一下,孩子小,腸胃弱,得特別注意衛生。”她演示着如何拆卸奶瓶,如何清洗細節。
蘇慕言看得十分專注,像是在研究一份復雜的樂譜。
“第二步,是水溫。”張奶奶拿起恒溫熱水壺,“你看,這個壺可以設定溫度,沖這種奶粉,一般40到50度的溫水最合適。太燙了,奶粉裏的營養會被破壞,太涼了,沖不開,孩子喝了也不舒服。”她讓蘇慕言自己試試設定溫度,接水。
蘇慕言依言照做,動作有一些僵硬,但是步驟沒錯。
“第三步,取奶粉。”張奶奶拿起奶粉罐和量勺,“這個勺子是一定要用的,不能隨便估摸。你看罐子上寫的,一般是幾勺奶粉配多少水,這個比例要準,太濃了孩子消化不了,太淡了營養不夠。”她示範着如何刮平量勺。
蘇慕言接過量勺,學着樣子舀了一勺奶粉,小心翼翼地用罐口的內沿刮平,神情嚴肅得像是在進行一項精密實驗。
“第四步,搖晃。”張奶奶將奶粉倒入裝了溫水的奶瓶,擰緊蓋子,“手腕用力,這樣,水平旋轉着搖,讓奶粉溶解。不能上下猛晃,不然進去太多空氣,孩子喝了容易脹氣,打嗝,難受。”
蘇慕言看着張奶奶那輕柔卻有效的搖晃動作,自己接過奶瓶嚐試。
他的手腕起初有些僵硬,動作顯得笨拙,奶瓶在他手裏像個不聽話的樂器。
但在張奶奶耐心的指導下,他慢慢找到了節奏和力度,奶液逐漸變得均勻。
“最後,試試溫度。”張奶奶示意他滴幾滴奶在自己手腕內側的皮膚上,“這裏皮膚嫩,感覺準。覺得溫溫的,不燙,就可以了。”
蘇慕言照做,那微熱的液體滴在皮膚上,帶來一種奇異的觸感。
他點了點頭:“可以。”
一整套流程下來,竟然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每一個步驟都有其道理和講究。
張奶奶看着他手中那瓶沖好的、合格的奶粉,贊許地點點頭:“你看,這不就學會了?熟能生巧,多練幾次就好了。”
蘇慕言看着手裏的奶瓶,裏面白色的液體隨着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成就感的東西,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這比他完成一首復雜的編曲所帶來的感覺要平淡得多,卻同樣真實。
他不僅學會了沖奶粉,更重要的是,他邁出了“學習如何成爲哥哥”的第一步。
這無關天賦,無關才華,只關乎耐心和願意低下的頭。
“謝謝您,張奶奶。”他真誠地道謝,語氣不再那麼冰冷。
“客氣什麼。”張奶奶擺擺手,又補充道,“喂孩子喝奶也有點小講究。最好抱着她,讓她半躺着,奶瓶稍微傾斜一點,讓奶液充滿奶嘴,這樣不容易吃進去空氣。喂的時候,可以輕輕跟她說話,或者……哼點小調,孩子會覺得安心。”
“哼小調”三個字,讓蘇慕言的心微微一動。
他想起了昨夜那意外的成功。
他拿着那瓶自己親手沖好的奶粉,再次道謝後,離開了張奶奶家。
回到自己那棟依舊顯得空曠冰冷的別墅,星星還維持着之前的姿勢坐在那裏。
蘇慕言走過去,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遞過去,而是猶豫了一下,回憶着張奶奶的話,嚐試着伸出手,用盡量不那麼僵硬的姿勢,將星星連同玩偶一起,輕輕地抱了起來。
星星的身體瞬間緊繃,大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恐,但沒有像之前那樣劇烈掙扎,只是僵硬地任由他抱着。
蘇慕言抱着這個輕飄飄、軟乎乎的小身體,走到客廳沙發坐下,讓她半躺在自己臂彎裏。
這個姿勢對他而言依舊陌生而別扭,但他努力維持着。
然後,他拿起那瓶溫熱的奶,按照張奶奶指導的角度,遞到星星嘴邊。
星星看了看奶瓶,又抬眼看了看蘇慕言緊繃的下頜線,遲疑地張開小嘴,含住了奶嘴。
蘇慕言看着她開始小口吮吸,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點。他想起了張奶奶的話,也想起了昨夜。
他清了清嗓子,那在舞台上收放自如的嗓音,此刻卻帶着一絲試探性的生澀,極輕、極緩地,再次哼起了那段不成調的、簡單的旋律。
沒有歌詞,只有舒緩的音符,在安靜的客廳裏低回。
這一次,星星沒有抗拒,也沒有因爲他的靠近而哭泣。
她一邊喝着奶,一邊睜着大眼睛,安靜地聽着。
那簡單的旋律,似乎真的帶來了一種奇異的安撫效果,她緊繃的小身體,在他並不熟練的懷抱裏,一點點地鬆弛下來。
蘇慕言看着她逐漸放鬆的眉眼,感受着臂彎裏那真實的、帶着溫度的重量,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又被那不成調的旋律和手中這瓶溫熱的奶,悄然融化了一小塊。
這堂課,他學得磕磕絆絆,但總算,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