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時，程家老三程華才回家。
他騎着自行車，一身藏青色的列寧裝，長相與程驍有些像，但身形更顯清雋消瘦，像個教書的知識分子。
他是家中除了大姐以外另一個稍微有點文化的人，當年在縣裏上高中的時候年年都是年級第一，可惜現在高考政策有變，工農兵大學門檻太高，他進不去。
他單腳下來自行車，把車子靠大牆邊上的時候看見了牆根下的那一堆新鮮雞毛，心想家中或許是來客人了，且那客人還不一般，他皺了皺眉，現在不年不節的，難道是他大姐大姐夫回來了？
正往院子裏去，從屋子剛好有人大步流星地邁出來，倆人一打照面，皆是愣了一下。
程華看着那人，不確定地喊了一聲，“二哥？”
程驍也亮着一雙眼睛上下打量他，上次見面還是十幾年前，當時弟弟長得 又黑又瘦，頭頂上幾撮毛總是站起來，臉上的鼻涕也跟擦不淨似的，結果現在長得這麼出息了，白淨的跟那大姑娘似的。
兄弟之間血脈相連，轉眼間程大姑娘的眼圈就紅了 ，程驍上前摟着他的肩膀往裏走，“男子漢有淚不輕彈，趕緊把那幾滴貓尿給我收回去！”
程華的情緒還沒緩和好，“哥，你怎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來一趟？”
“部隊忙，實在是沒騰出來空。”程驍坐在炕沿上，“當年從戰場上回來，立馬就開始參與軍區建設的工作裏，接着就建軍校征兵這些，全年無休，忙得腳打後腦勺。”
程華心中大概有數，“那這次回來能多待一段時間？”
“也就半個月。”
程驍又道，“不過之後應該就好了，以後每年都能回來探一次親。”
這時程邦國站在廚房裏，看着媳婦切菜的背影，心裏發愁，
“你說老二這時候回來了，明天去相看的事兒咋辦？”
段紹蘭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這還有啥問的？”
程邦國道，“不是這麼回事兒，老二都還沒娶媳婦呢，咱們先張羅老三，總感覺不對勁呢。”
段紹蘭切菜的刀一停，仰起頭哎呀一聲，“你說別說還真是。”
“那咋辦，人家現在只剩一個閨女沒結婚 ？”
程邦國在心底想了想，“要不跟老三商量商量，這回先讓讓他二哥，咱們再給他尋摸其他人家。”
長籲短嘆一會兒，段紹蘭回身將剛切的那一把蔥花撒進鍋裏，“那這話你去跟老三說。”
“嗯。”
吃過晚飯後，程驍有些撐，閒不住，肩膀上搭着一條毛巾就往外走。
說是去河裏洗澡。
他走了正好，趁這個功夫，程家緊急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
程邦國也不磨嘰，直接開門見山向小兒子表明他和媳婦的意思。
程華靜靜地聽，原本他對這類相看的事就頗爲打怵，之所以之前答應不過是怕父母上火，到最後成不成都兩說，這下有人替他分擔，自己簡直求之不得。
坑自己哥不算坑。
段紹蘭一邊說一邊小心觀察兒子的神色，只見他眉頭輕蹙，一副凝重的樣子，
“那我二哥能答應去相看嗎？”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段紹蘭。
老二啥性格她最清楚不過，那就是個一頭倔驢，他要是不願意的事別人逼着他幹，非尥蹶子不可。
好不容易回家來一趟，到時候再一生氣跑回部隊去了。
段紹蘭心裏沒底，看向丈夫猶豫道，“要不還是算了，今天下午他回來的時候我探他口風，感覺這事兒有點懸。”
程邦國嗦煙鬥沒出聲，眉頭緊鎖着。
這時程華突然開了口，“我倒是有個辦法，或許可以試試。”
“什麼辦法？”
老兩口異口同聲問小兒子。
程華嘴角捻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心底向哥哥告賠一次，
“明天你們去的時候，就說是要去走親戚，正好趁他在家讓他幫忙趕車，等到了那家以後，該相看相看，萬一看見人家姑娘，他覺得喜歡，過後還高興呢？”
“這個主意行！”
段紹蘭這輩子沒什麼大追求，只求幾個兒女都能順順當當地活着，早點成家。
程邦國對此也沒異議，明天就按這個辦。
......
村子裏第一聲雞鳴響起以後，杜若琳就起來了。
她先去外面抱柴火，回來生火，燒熱水供大舅媽和表妹起來洗臉洗頭，把熱水舀到大盆裏以後，剛好大舅舅和大舅媽也起來了，杜若琳又趕緊去做早飯。
早上簡單吃點，家裏今天要來重要客人，中午要吃好的。
但這些杜若琳知道跟自己都沒關系。
她去舅舅他們屋裏的缸裏舀一碗棒子面出來，攪些棒子面粥，又去鹹菜缸裏取一塊芥菜疙瘩，切成細絲。
杜珅站在院子中間咕嚕嚕漱口，呸出去以後將正準備去喂雞的外甥女喊過來。
杜若琳心頭一跳，大概知道舅舅說的要是什麼，她低眉垂眼地走上前。
“今天家裏有事兒，你一會帶點幹糧去上趟山，撿柴割草還是挖野菜都行，估摸着天要黑的時候再回來。”
杜珅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幾乎是毫不猶豫。
原本就沒有抱有期待的心，這下更加安定。
杜若琳輕聲嗯了一聲，去後院喂雞。
等再回來以後，她回自己屋子裏去拿已經準備好的背簍，裏面放着一把鐮刀和一個小鋤頭，沒有什麼幹糧可拿。
杜雅出去潑水的時候正好瞧見往外走的杜若琳，故意將水往她腳邊潑，黑灰色洗到發白的褲腿上瞬間溼了小半截。
對上大舅母在一邊護犢子虎視眈眈的眼神，杜若琳抿抿唇，微微垂着頭向外走去。
“真是個賤骨頭...”
門裏王貴萍輕蔑地嗤了一聲。
接着是大舅舅的說話聲，“你快小聲點吧，把你這性子也收斂收斂，別讓今天來的人看見了。”
腳下的步伐頓了頓，握着背簍肩帶的手慢慢縮緊。
杜若琳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活不長的。
當年外婆去世以後，她也想過一了百了，人活着是爲了什麼呢，她真的不知道。
只是在死之前，她突然找到了最想做的事。
她不會嫁給劉根，也不會讓杜雅嫁給程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