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梨園。
時婼踩着細高跟上台階前,往停車場看了眼。
一輛暗藍色的賓利靜靜泊在角落,車牌是「京A66666」,整個京城獨一份的標識。
她收回視線,徑直往裏走。
昨夜一場秋雨,打落了滿園桂花,空氣裏沁着溼潤的甜香。
昆曲的嫋嫋餘音伴着水磨腔傳來,婉轉悠揚的唱腔裏,一道平靜無波的男聲清晰入耳,
“時婼,我不能娶你。”
二樓臨窗的雅間,所有的談笑風生因這一句話戛然而止。
時婼微頓,抬眼望去。
應遲慵懶地靠坐在紫檀木圈椅裏,指尖夾着煙,神色淡漠地繼續,
“念念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負她。”
空氣凝滯。
場內,所有人都目光都聚焦在時婼身上,帶着或同情或看戲的意味。
誰不知道,應遲生來矜貴桀驁,這樁婚約本就是時家仗着早年那點恩情強求來的,他豈會甘心被束縛。
時婼垂了垂眼睫,濃密的陰影投在白皙臉頰上,顯得格外乖巧柔順,聲音輕輕的,
“那婚約…”
“婚約的事,時叔叔那裏我自會去解釋清楚,”
應遲打斷她,抿了一口杯中酒,語氣是不容置喙的幹脆,
“不會讓時家難堪。”
得到確切的回答,時婼低低“嗯”了一聲,轉身欲走。
剛邁出一步,一雙手忽然親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林念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側,仰着一張楚楚動人的臉,聲音甜得發膩,
“婼婼姐姐,感情的事是控制不住的,我和阿遲是真心相愛,你條件這麼好,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歸宿,就別再…糾纏阿遲了,好嗎?”
時婼停下腳步,側頭看向林念,目光沉靜,語調依舊溫柔,
“13XXXXXXXXX,這個號碼,是你的嗎?”
林念一怔,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點頭,
“是…是我的,怎麼了?”
時婼從手包裏拿出手機,指尖輕點幾下,然後用清晰而平穩的聲線,一字一句地念道,
“‘時婼,你還要不要臉?明明知道阿遲不愛你,還死扒着婚約不放?’…‘識相點就自己滾,別逼我讓你在京城待不下去。’…‘你這種人,根本配不上阿遲。’”
她抬起眼,看向臉色驟然煞白的林念,裝作驚訝,
“原來這些短信,是你發的。”
周遭死寂。
先前那些嘲弄的目光,此刻紛紛轉向了林念。
時婼微微蹙眉,眼中適時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聲音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越發顯得柔弱可憐,
“我選擇退出。只是…以後,可不可以請你高抬貴手,不要再發這些信息騷擾我了?”
話落,她往後退了幾步。
應遲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落在林念身上的目光多了抹探究,
“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還有這樣一副善妒的嘴臉?”
“我……”
恰在此時,台上的昆曲唱罷,鑼鼓聲歇。
一片詭異的寂靜裏,靠近珠簾的暗處,響起一道低緩的詢問,帶着幾分玩味,
“陸先生覺得,樓下這場戲怎麼樣?”
緊接着,一道清冽磁沉的嗓音緩緩響起,
“一般。”
時婼循聲抬眸。
珠簾後半明半暗的雅座裏,一個男人慵懶地靠着窗櫺,側臉輪廓利落分明,鼻梁高挺,薄唇抿出一道淡漠的弧度。
襯衣袖口隨意挽起,露出一截勁瘦的手腕,通身散發着一種內斂而壓迫的氣場。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注視,男人漫不經心地轉過來,一雙深邃的眼眸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那目光太過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
時婼心頭莫名一悸,率先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轉身,踏着一地溼漉漉的桂花,徑直朝着梨園門外走去。
—
停車場
時婼沒急着離開,倚在柱後點燃了細長的女士煙。
銀色的打火機竄出幽藍火苗,映亮她此刻毫無波瀾的臉。
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灰白色的煙圈,她才將手機貼到耳邊,
“婚事黃了。”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什麼。
她豔紅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那怎麼辦?嫁不成了呢。”
話音落,走廊盡頭響起腳步聲,時婼轉頭,一截黑色風衣衣角率先映入她低垂的視線餘光。
她眼神微動,掐滅煙蒂,語氣瞬間變得柔軟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音量稍稍提高,確保能被走近的人清晰聽到,
“爸,您先別急,我知道時家現在的情況,我再…我再跟應遲商量商量,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電話那頭:“……”
時婼掛了電話,坐進車裏,剛發動引擎,車窗便被輕叩兩下。
陸珩的助理微微一笑,
“時小姐,先生請您一敘。”
車門拉開,車內,是極致的靜。
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冷冽的清香,像雪後初霽的鬆林,帶着清寒的木質底蘊。
這味道太過熟悉,瞬間將時婼拽回多年前那個相互依偎的冬日。
可此刻,這同樣的香氣包裹着的,不再是年少時的熾熱愛戀,而是一種冰冷的,帶着審視意味的壓迫感。
男人坐在位置上,側臉線條被窗外流過的燈光勾勒,硬朗而冷漠。
他並未看她,目光落在窗外,修長如玉的指尖隨意把玩着翡翠扳指,聲音聽不出情緒,卻帶着刺骨的寒意,
“看來,你把我甩了之後,眼光並不怎麼樣。”
時婼心口像是被細針扎了一下,密密地疼。
她挺直脊背,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
“陸先生讓婼婼過來,如果只是爲了羞辱婼婼,那婼婼就先下車了。”
說着,她伸手去推車門,門鎖卻紋絲不動。
時婼轉頭看他,眼眶不知是因爲剛才在梨園強忍的委屈,還是因爲此刻被他話語所刺,不受控制地泛起紅暈,在昏暗光線下格外明顯。
陸珩指腹突然蹭過她眼尾,
“哭了?”
“沒有。”
見她偏頭躲閃,他轉而掐住她下巴,
“一定要跟他結婚?”
“家裏催得緊。”
她呼吸紊亂地答。
翡翠扳指咔噠一聲扣回指根,陸珩鬆開她,淡淡道,
“跟我結怎麼樣。”
時婼僵住,纖長的眼睫劇烈抖了幾下,眼尾似乎更紅了,水盈盈的眸子透出幾分詫異,
“爲什麼?”
陸珩神色依舊淡漠,唯有唇角略微勾動,
“家裏催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