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辭最後一個能感知到的動作,是手指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敲下“好的”。
凌晨三點的寫字樓,心髒驟停的劇痛吞噬了一切。
劇痛。
不是心髒,而是頭顱,仿佛被重錘砸過,嗡嗡作響。
林月辭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ICU的蒼白頂燈,而是古舊的木質房梁,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草藥香和鬆木氣息。
陌生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入腦海,與她原有的意識劇烈碰撞、融合。
林月辭,年方十四,撫遠鏢局總鏢頭林嘯雲的幼女。父母開明,兄姐疼愛,自幼便展露武學天賦,九歲被送上青雲山,拜入玄劍門掌門青陽真人門下,至今已有五載。
這裏是她在玄劍門的居所。
昨夜,原身在練功坪修習新學的“流雲步法”時內力走岔,不慎撞上石欄,傷及後腦。
再睜眼,殼子裏已是來自異世的靈魂。
“嘶——”她輕吸一口氣,下意識運轉心法,一股溫潤的內息自丹田升起,緩緩流向脹痛的額角。屬於這具身體的《玄元心法》已修至第三重,氣流所過之處,痛楚漸消。
“林林醒了?!” 清脆的聲音帶着驚喜。身着青色勁裝的四師姐蘇曉端着藥碗快步走近,見她醒來明顯鬆了口氣:“總算醒了!師父昨夜爲你運功調理,說需靜養三日。”說着將藥碗遞來,“大師兄清早特地去采的茯苓草,快趁熱喝了。”
漆黑的藥汁散發着苦澀氣味。
林月辭接過藥碗,指尖觸及粗陶碗壁的溫熱。屬於原身的記憶自然浮現——這位四師姐性子爽利,練功最是勤勉,平日裏沒少指導她劍法。
“有勞曉曉師姐。”她垂眸將湯藥飲盡。
蘇曉詫異地挑眉:“今日倒是這般爽快?”往日裏喝藥總要三催四請的小姑娘,此刻竟這般幹脆。
林月辭抿了抿唇,學着記憶裏小姑娘的嬌態:“頭還暈着呢,師姐莫取笑我。”
“好好好,不笑你。”蘇曉接過空碗,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且歇着,我去稟報師父。三師兄下山給你帶糖蒸酥酪去了,說是給你壓苦味。”
竹簾輕搖,露出碎金般的陽光。林月辭感受着體內緩緩流動的內息,輕輕握緊雙手——這雙帶着薄繭的手,能挽劍花,能提重鏢,與從前那雙只會敲鍵盤的手截然不同。
林月辭依言重新躺下,聽着四師姐蘇曉輕快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竹簾落下,室內重歸寧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以及遠處演武場隱約的呼喝聲,提醒着她身在何處。
她閉上眼,試圖梳理腦海中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記憶。
屬於現在的生活是鮮活的、溫暖的。父親林嘯雲雖爲鏢局總鏢頭,威嚴持重,卻會在她離家上山時偷偷紅了眼眶;母親總愛嗔怪她不像個姑娘家,可每年換季的新衣、她愛吃的點心從未斷過;大哥會手把手教她認鏢旗暗語,二姐則悄悄在她行囊裏塞滿胭脂水粉,盡管她幾乎從不使用……還有玄劍門的師父,看似嚴厲,實則心細如發,記得每個弟子的進境與短板;師兄師姐們更是朝夕相處,感情深厚。
可屬於那個來自現代的她的記憶,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霾。
無休止的加班,凌晨三點冰冷的辦公室燈光,屏幕上永遠回復不完的“好的”和“收到”。她像一顆被擰緊發條的齒輪,在名爲“都市精英”的流水線上麻木轉動,不敢停歇。身體在亞健康的邊緣徘徊,精神在KPI和OKR的重壓下逐漸耗竭。
而父母……想到這個詞,她心口泛起一陣細密的酸楚。
現代的父母並非不愛她,只是他們的關心總隔着一層什麼。電話越來越少,內容也越來越單一,從最初的“吃飯了嗎”、“累不累”,漸漸變成了“你王阿姨的女兒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隔壁家小劉今年又升職了,你呢?”。
催婚,催生,催成功。
他們似乎永遠活在對“正常人生軌跡”的焦慮裏,並將這份焦慮毫無保留地傾注到她身上。他們關心的是她是否在“合適的年齡”做了“合適的事”,而非她是否快樂,是否健康,是否……真的活着。
那種愛,帶着條件的、充滿期望的沉重,有時讓她喘不過氣。她甚至覺得,自己更像是父母需要按期完成的一項人生任務,而不是一個被無條件愛着的女兒。
兩相對比,巨大的落差讓她鼻腔發酸,眼眶微微發熱。
在這裏,她是林月辭,是撫遠鏢局的千金,是玄劍門的小師妹。她會因爲練功偷懶被師父責罰,也會因爲劍法精進而得到師兄師姐毫不吝嗇的誇贊。她的喜怒哀樂都如此真切,她的存在本身,就被許多人珍視着。
“或許……這不是一場意外,而是解脫,是新生?”她望着頭頂質樸的木質房梁,喃喃自語。
現代社會的林月辭已經“猝死”了,那個被工作掏空、被親情綁架的靈魂,已經在那間冰冷的辦公室裏消散。
而現在活着的,是真正的林月辭。
她抬起手,看着這雙雖不算細膩,卻充滿力量、能握緊劍柄的手。指尖因常年練劍磨出的薄繭,此刻在她眼中,竟比過去那雙精心保養、塗着精致蔻丹的手,要順眼得多。
既然上天給了她重活一次的機會,給了她夢寐以求的溫暖與羈絆,那麼……
她深吸一口氣,感受着胸腔內那顆年輕、健康、有力跳動的心髒,以及丹田處溫順流轉的內息,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破開雲霧的月光,照亮了她的心底——
她要牢牢抓住這一切。
用這雙能握劍的手,保護好這份失而復得的溫情,走好屬於林月辭的人生。
無論前路是平坦還是荊棘,她都絕不會再回到過去那種麻木空洞的生活。
她是林月辭。
只是林月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