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靜謐與沉凝,如同脆弱的琉璃,被帳外驟然掀起的、震耳欲聾的喧囂瞬間擊得粉碎。
那不是簡單的嘈雜,而是一種混合了金屬碰撞、馬蹄踐踏、戰鼓轟鳴、以及成百上千人發出的、帶着原始野性的呐喊與嘶吼的龐雜聲浪。這聲浪仿佛具有實體,穿透厚厚的帳幕,如同洶涌的潮水般拍打在林逸的耳膜上,震得他心髒都隨之共鳴,加速跳動。
“《江山》第三十五場,全軍誓師,第一鏡,準備——!”
遠遠地,透過喧囂,傳來了導演組通過高音喇叭發出的、帶着電流雜音的號令。
緊接着,是更加清晰、就在帳外不遠處的現場執行導演聲嘶力竭的吼叫:“鼓手!擂鼓!騎兵營!沖起來!步兵方陣!跟進!喊起來!都給我喊出氣勢來!你們是保家衛國的虎狼之師,不是沒吃飽飯的難民!”
“殺——!”
“威武——!”
“大風!大風!大風!”
更加狂暴的聲浪如同山呼海嘯般響起,其中夾雜着戰馬興奮的嘶鳴和盔甲兵器劇烈摩擦碰撞的鏗鏘之聲。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顫,帳幕的布幔不受控制地簌簌抖動,連林逸腳下都能感受到那股來自遠處大地共振傳來的、沉悶而有力的脈搏。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真實的戰爭氛圍徹底包裹了,淹沒了。
之前扮演死屍和站崗時,雖然也在片場,但更多的是在邊緣,感受的是一種有序的、被嚴格控制的表演氛圍。但此刻,在這核心區域,在這帳內,聽着帳外那精心營造卻又無比逼真的千軍萬馬之聲,一種截然不同的、更加原始和宏大的沖擊力,排山倒海般向他涌來。
他甚至能想象出外面的景象——塵土漫天飛揚,遮天蔽日;身着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兵們如同潮水般涌動,組成森嚴的陣型;高大的戰馬馱着騎士奔騰而過,馬蹄下大地哀鳴;無數柄長矛和刀劍反射着森冷的寒光,匯成一片金屬的海洋;那一張張或年輕或滄桑的臉上,塗抹着汗水泥污,眼神裏混雜着對戰爭的恐懼、對功勳的渴望,以及被集體情緒點燃的狂熱……
這不是演習,這是無數人共同協作,用人力、物力和技術,模擬出的最接近真實的古代戰場!
他在這種極致的環境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滾燙油鍋的水滴,瞬間沸騰、爆裂,不受控制地全面激發!
他不再僅僅是在扮演張副將。他感覺自己仿佛真的穿越了時空,置身於這座風雨飄搖的邊關軍營,成爲了那個內心充滿矛盾與掙扎的年輕軍官。
帳外的廝殺聲、呐喊聲、鼓聲,不再是背景音效,而是他即將面臨的、殘酷現實的預演。他身上這套精致的盔甲,不再是輕飄飄的道具,而是真正能夠抵擋刀劍、卻也束縛着他命運的沉重枷鎖。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煙火氣和塵土味,都帶着鮮血與死亡的氣息。
他甚至能共情到帳外那些扮演士兵的群演們——他們或許和他之前一樣,只是爲了生計或渺茫的夢想來到這裏,重復着枯燥的背景板工作。但在此刻,在這震天的戰鼓和呐喊聲中,他們是否也有一瞬間,忘卻了現實,真正代入了角色,感受到了屬於士兵的那份悲壯與宿命感?
這種跨越現實與虛幻界限的、龐大而復雜的共情,如同洶涌的暗流,沖擊着林逸的心防。他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呼吸也變得有些粗重,胸膛在盔甲下起伏。
他不再是旁觀者林逸,他正在被張副將這個角色附體,被這龐大的戰場所吞噬、所重塑。
帳幕猛地被掀開一道縫隙,一名扮演傳令兵的演員連滾爬地沖進來,單膝跪地,聲音帶着顫抖和急促:“報——!將軍!前方斥候來報,敵軍先鋒已至五十裏外,旌旗遮天,兵力……兵力數倍於我!”
盡管知道這是劇本,林逸的心髒還是跟着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寒意,順着脊椎悄然爬升。
帳內,飾演男主的資深演員,此刻也完全進入了狀態。他猛地轉過身,面向沙盤,背影挺拔卻帶着一股凝重如山的氣勢。他沒有說話,但那股無形的壓力,已經彌漫在整個大帳之內。
林逸按照副導演之前的指示,目光下意識地追隨着男主的背影。他的眼神裏,之前努力揣摩的“擔憂”、“不認同”、“服從”等情緒,此刻不再是刻意表演,而是在這極致的環境和共情狀態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那擔憂,是對即將到來的、實力懸殊大戰的憂慮,是對麾下將士性命的擔憂。
那不認同,或許是對既定戰術的懷疑,是對可能出現的巨大犧牲的不忍。
但那服從,卻如同磐石般堅定,是軍人的天職,是對眼前這位主帥毫無保留的信任與追隨。
幾種情緒在他清澈的眼底交織、碰撞、沉澱,最終化爲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用言語精確描述的眸光。那裏面,有年輕的銳氣,有沉重的責任,有對未知命運的隱憂,更有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他自己並未察覺自己眼神的變化。他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這個由聲音、氛圍、角色和自身共情能力共同構築的戰場風雲之中。
帳外的喧囂依舊震天動地,仿佛永無止境。
帳內的空氣卻凝滯如鐵,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拍攝,仍在繼續。鏡頭,無聲地運轉着,記錄着男主凝望沙盤的沉重背影,也記錄着身旁這位臨時頂替的張副將,在那身精良盔甲之下,所流露出的、超出所有人預期的、真實而震撼的眼神戲。
沒有人注意到,在遠處監視器後面,原本眉頭緊鎖、滿臉不耐的陳導,那銳利的目光在掃過某個分屏幕時,微微頓了一下。他臉上的怒火似乎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閃而過的、極度的驚詫與難以置信。
但那驚詫太快,瞬間便被片場巨大的噪音和緊張的氣氛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