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污蔑，等知青辦的通知書送到你家門口，不就一清二楚了？”
人群裏，一個平時就看不慣王麗芬做派的大叔冷冷地補上一刀：“再說了，我們剛才可是聽得清清楚楚，什麼鋼廠螺紋鋼……我家小子腿腳快，已經跑去廠裏叫人了，保衛科的人，應該快到了吧？”
王麗芬一聽“保衛科”三個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慘白如紙。
她驚恐萬分地瞪着謝清禾手裏那個仿佛裝着索命證據的牛皮紙信封，又驚惶地看看周圍那些指指點點、充滿鄙夷的目光，豆大的汗珠從她額角不斷滾落，瞬間就浸溼了額前那幾縷燙得焦黃的卷曲劉海。
“血口噴人，純屬血口噴人，沒有的事。”
她像一只被死死掐住脖子的老母雞，發出尖銳而變調的叫聲，因極度的恐懼而聲音扭曲：“我們家老謝，可是連續三年的廠先進工人，車間光榮榜上還貼着他的大照片呢。”
“謝清禾……你……你個小賤人竟敢誣陷革命工人，你這是反革命行爲，要抓去批鬥的。”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個吊兒郎當、極度不耐煩的年輕男聲，猛地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媽，你磨蹭啥呢？搞定沒有啊，磨磨唧唧的，麗華她爸媽都到胡同口了，就等着來看房子呢。”
“趕緊讓那丫頭把鑰匙交了完事，真是的，這點小事都辦不利索，”
衆人聞聲齊刷刷回頭，只見一個穿着嶄新的確良白襯衫、頭發抹得油光水滑、能滑倒蒼蠅的青年，正歪歪斜斜、沒骨頭似的倚在門框上。
旁若無人地“咔吧咔吧”嗑着瓜子，瓜子皮隨口就“呸”一聲吐在謝家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泥土地上。
他腳邊，還隨意扔着一捆用嶄新麻繩扎好的行李卷，上面“爲人民服務”五個鮮紅的毛體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這幕景象，瞬間在圍觀的鄰居中炸開了鍋，
“好家夥，連行李卷都他媽提前備好了。”
對門的張嬸聲音猛地拔高了八度，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譏諷和憤怒：“這是多巴不得清禾丫頭立刻就從這家裏消失啊，”
正在水龍頭下洗菜的趙大媽氣得把菜籃子往地上一摔，水花四濺：“豈止是讓人滾蛋，這是要把人往死裏逼啊，占了人家媽的工作名額還不夠，還要立馬搶房子，爹媽剛出事就這樣對待孤女，老謝家祖墳真是冒黑煙了，造孽哦……”
牆頭上看熱鬧的幾個半大小子也跟着有節奏地起哄：“謝家人，不要臉，搶了工作搶房產，臉皮比那城牆還要厚，三寸釘，”
周圍的議論聲、譴責聲像冰雹一樣密集地砸下來。
王麗芬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紫一陣，急得直跳腳，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死死掐着那個亮閃閃的人造革皮包，指甲幾乎要嵌進皮子裏，她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撕爛那些人的嘴。
扭頭，還想再威脅謝清禾幾句，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院門外閃過兩個她此刻最不想見到、又隱隱期盼能主持“公道”的熟悉身影——戴着紅袖章，是街道辦事處的李主任和幹事小劉。
王麗芬像是溺水將死之人猛地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和臉面了，猛地撥開人群，以與她體型不符的速度沖了過去。
一把死死攥住爲首那位梳着一絲不苟革命頭、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表情嚴肅的中年婦女的胳膊，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
搶先告狀，惡人先告狀：“李主任，李主任您可算來了，您來得正好，您要給我們做主啊，”
王麗芬這哭腔，就像是死了爹媽一樣，聲音抑揚頓挫，聽得周圍的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指着院子裏的謝清禾，聲音尖利：“謝清禾她、她抗拒偉人的號召，抗拒上山下鄉，這是思想落後，是破壞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偉大運動，您可得好好教育教育她。”
李主任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沖擊拽得一個趔趄，眉頭緊緊皺起，臉上閃過明顯的不悅。
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目光嚴肅地轉向一直沉默地、低垂着頭站在院中的謝清禾。
少女身形單薄，穿着一件半舊的碎花襯衣，外面穿着的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工裝，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只有瘦削的肩膀微微聳動着，在周圍喧囂的襯托下，看着格外的可憐和無助。
“謝清禾同志”
李主任的聲音帶着那個時代幹部特有的腔調，語重心長又隱含壓力：“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這是黨中央的號召，是革命的需要，每一個符合條件的青年都應該積極響應，你怎麼能抱有抗拒情緒呢？這思想覺悟可要不得啊……”
“李主任……”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這個看起來怯懦可憐的少女會被這番大道理嚇住、乖乖認命時，謝清禾突然抬起了頭。
一瞬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只見她一雙原本清澈的杏眼此刻通紅一片，蓄滿了晶瑩的淚水，長長的睫毛上掛着將落未落的淚珠，如同沾了晨露的蝶翼。
嘴唇微微顫抖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拼命強忍着不肯哭出聲來。
這副柔弱無助、楚楚可憐的模樣，與她剛才言辭鋒利、步步緊逼王麗芬時的冷冽模樣判若兩人。
看得王麗芬都傻眼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主任……”
謝清禾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哽咽，卻又努力保持着讓人能聽清的清晰度，每一個字都透着無助和委屈：“我……我沒有說過我不願意響應國家的號召。只是……只是這報名下鄉的事情，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是大伯母拿着通知書上門來，我才……才第一次聽說……”
她一邊說，一邊像是害怕又像是鼓起畢生勇氣般，顫抖着手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有些舊卻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什麼易碎的希望般，遞到李主任面前。
“這、這是我爸媽廠裏……鋼鐵廠，領導們考慮到他們因公……因公失蹤，組織上照顧我是烈士子女，特意給我安排的頂崗工作通知……讓我去技術科資料室上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