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禾的眼淚終於恰到好處地滾落下來,劃過她蒼白的面頰,留下溼漉漉的痕跡:“我……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大伯一家爲了……爲了霸占我的這個工作名額,竟然……竟然背着我,偷偷替我報名下了鄉,還要把我打發到最遠的西北去……”
她吸了吸鼻子,肩膀控制不住地輕輕抽搐着,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卻又異常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我沒有要逃避去鄉下……如果國家需要,我肯定去,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我只是……只是不明白”
她抬起淚眼,看向李主任,眼神裏充滿了迷茫和受傷:“爲什麼大伯一家不但背着我給我報了名,現在……現在還想來逼我立刻交出我爸媽留給我的這唯一的房子……李主任,我……我爸媽才剛出事啊……他們怎麼就……”
這番哭訴,情真意切,邏輯清晰,尤其是“烈士子女”、“霸占工作”、“霸占房子”、“爸媽剛出事”這幾個詞,像一記記重錘,狠狠敲在每個人心上,瞬間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和憤慨。
李主任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和嚴肅。
她狐疑地接過那封信紙,展開仔細觀看。當她的目光落到信紙末尾那個鮮紅清晰、絕對無法作假的“中國共產黨國營第三鋼鐵廠委員會”的公章,以及旁邊同樣清晰的廠革命委員會公章時,她明顯怔住了,眉頭鎖死。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嚴厲地射向臉色已經開始發白的王麗芬,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王麗芬同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鋼廠明明已經給謝清禾同志安排了工作,你們爲什麼還要瞞着組織、瞞着孩子,私自給她報名下鄉?你們到底想幹什麼?這是嚴重的欺騙行爲。”
“假的,肯定是假的。”
王麗芬徹底慌了神,像是被滾水燙了腳的貓一樣猛地跳起來,尖聲嘶喊,塗着紅指甲油的手指胡亂地、幾乎要戳到那封信紙上:“她造假,她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裏搞來的假證明,想蒙騙組織。”
“李主任您可千萬別信她,鋼廠的工作早就內定好是我們家建軍了,我們都同廠裏說好了,明天就去辦手續,是她嫉妒,是她自己不想下鄉才編出來的謊話,對,就是謊話。”
她語無倫次,試圖用音量掩蓋心虛。
“造假?”
謝清禾抬起那張淚眼朦朧、我見猶憐的臉,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帶着一種致命的冷靜。
穿透了王麗芬的尖叫:“大伯母,這白紙黑字上面蓋的,是鋼廠的黨委公章和革委會公章。僞造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公章是什麼罪過,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這要是查實了,可不是遊街批鬥就能了事的。”
她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看似柔弱卻步步緊逼:“要不……我們現在就去鋼廠人事科,找劉科長當面問清楚,劉科長是我爸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他總認得我爸媽的筆跡和廠裏的真公章吧?”
“或者……”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更具威脅:“我們直接去廠革委會,問問王主任,王主任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鐵面無私,最痛恨的就是有人弄虛作假,欺壓烈士遺屬。”
“讓他來看看,這通知到底是真是假?順便……也聊聊剛才鄰居們好像提到的什麼……螺紋鋼的事?”
她每說一句,王麗芬的臉色就慘白一分,冷汗涔涔而下,幾乎站不穩。
謝清禾敢如此有恃無恐地提出去對質,這通知的真實性,幾乎已經拍在了所有人臉上。
院裏幾個老鄰居都紛紛點頭竊竊私語:“沒錯,人事科劉科長逢年過節都還來看謝工一家呢,”
“王主任那脾氣,要是知道有人敢這麼幹,非得扒層皮不可,”
院內外頓時一片譁然,輿論徹底倒向謝清禾。
“天哪,居然是真的。”
張嬸第一個驚叫出聲,腳邊的菜籃子“啪嗒”倒在地上,土豆蘿卜滾了一地也顧不上去撿。
“鋼廠真給清禾安排了工作,這、這王家也太不是東西了,心腸忒毒。”
“豈止不是東西”
趙大媽手指頭都快戳到王麗芬鼻尖上了:“這是黑了心肝爛了腸子,搶了人家孩子捧飯碗的工作,還要把人往死裏逼,往那苦寒鄉下攆,這是不給人留活路啊。”
牆頭上一個年輕人厭惡地啐了一口:“呸,真是缺德帶冒煙,謝工倆口子才出事多久?屍骨未寒呐,就這麼欺負人家閨女,這好歹也是他老謝家的血脈啊,簡直畜生不如。”
“李主任,這事你們街道必須得管,嚴肅處理。”
人群裏一位戴着眼鏡、看起來像退休教師的老先生推了推眼鏡,義正詞嚴地說:“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家庭糾紛了,這是欺壓烈士子女,霸占國家安排的工作崗位,性質極其惡劣,必須糾正。”
李主任的臉色已經徹底黑沉如鍋底。
她狠狠瞪了面如死灰、渾身篩糠般發抖的王麗芬一眼,那眼神銳利冰冷得像是要把她當場凌遲。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滔天的怒火,轉向謝清禾時,語氣刻意放緩放柔了許多,帶着明顯的歉意和安撫:“謝清禾同志,這件事我們街道辦一定會深入調查,嚴肅處理,如果情況屬實,組織上一定會爲你做主,絕不能讓烈士寒心。”
“你的工作安排是廠黨委和革委會的決定,具有最高效力,任何人,沒有權力剝奪。”
李主任厭惡地看了一眼地上那捆寫着“爲人民服務”卻幹着自私勾當的行李卷,眉頭皺得更緊了:“至於這房子,是你父母用合法收入建造的,是你合法的遺產,自然由你繼承。誰要是敢強行霸占,那就是違反國家政策,侵犯私人財產,街道絕不會坐視不管。”
李主任說到最後,語氣確實帶上了一絲真實的爲難:“只是……清禾啊,你這下鄉報名的事情,既然已經報上去了,檔案恐怕都已經到了區裏知青辦……這、這確實不太好處理啊。”
“名額一旦確定並上報,除非有極其特殊的理由,否則……很難撤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