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的雨絲纏綿如舊畫,盛以清卻覺得,專教裏混雜着模型木材、噴膠和一點點雨天空氣的味道,比任何江南的春雨都要好聞。
這味道是具體的、可觸摸的——椴木被切割時散發的清苦,亞克力板在激光雕刻後邊緣微焦的氣息,U膠從金屬管擠出的那一瞬濃烈,還有紙張、墨水、橡皮屑,所有這一切,與窗外潮溼的泥土味、雨水敲打百年老建築玻璃窗的沉悶聲響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她世界裏最安穩、最令人心動的背景。
她微微側頭,視線便輕易地捕捉到了周梧。
他正俯身在他們共同的課程設計模型上,那是一個融入江南庭院意象的微型社區活動中心,此刻正進行到最後、也是最精密的階段。他的眉峰因極致的專注而微蹙,形成了一個她無比熟悉的、帶着些許凌厲的弧度。修長的手指穩定得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指尖穩穩地捏着一截極細的椴木條,那是最後一片立面格柵,象征着傳統窗櫺的現代轉譯。噴膠的按鈕被他控制在最微弱的出膠量,動作輕緩而準確地將木條嵌入預定卡槽。燈光落在他微溼的額發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也落在他因用力而線條流暢緊繃的小臂上,那裏還蹭到了一點點未幹的白色乳膠。
周圍是嘈雜的——隔壁工位切割板斷斷續續的嘶鳴,斜後方幾個同學關於一個異形結構節點爭得面紅耳赤,更遠處還有熬夜趕圖者外放音樂的微弱鼓點,以及窗外滾過的、愈發清晰的悶雷——但他周遭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靜默場,將所有喧囂都過濾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餘下他平穩的呼吸和指尖細微的摩擦聲。
這個靜默場,將她溫柔地、不容置喙地籠罩了進去,世界很大,專教很亂,但她的圓心在此處,安穩無比。
盛以清沒有出聲,怕驚擾了那最後一毫米的完美契合。她只是悄悄攤開自己總是隨身攜帶的素描本,鉛筆在微黃的紙面上快速遊走,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食葉,又像此刻窗外的雨聲。線條流利地勾勒出的,早已不是教授要求的空間分析與功能流線,而是他此刻沉浸在世界之中的側影。
她筆下的他,額頭飽滿,是年輕的、充滿生命力的巴洛克式穹頂,孕育着無限可能與光華;鼻梁挺直,是哥特式的銳利線條,帶着一種追求極致的、不容置喙的決斷力;而那雙微抿的、此刻顯得格外認真的唇角,卻偏偏藏着她最熟悉的、一點江南水鄉的溫潤與繾綣。
那是他們共通的底色,來自紹興的青石板與流水,烏篷船搖櫓劃開的漣漪,以及老台門裏彌漫不散的、黃酒與墨香交織的氣息。
“偷畫我?”
帶笑的聲音忽然響起,清朗如玉石相擊,瞬間擊破了那層無形的靜默場。同時,模型內部隱藏的LED燈帶被他輕輕按亮,溫暖澄澈的光線瞬間充盈了那方微縮的“庭院”,光影在切割出來的門窗格柵後搖曳,仿佛真有了人煙與生氣。周梧不知何時已直起身,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底漾着明晃晃的了然與毫不掩飾的得意。
盛以清筆尖一頓,一條流暢的線條末端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誠實的墨點。面上微熱,如同被那模型燈的光暈熏燙,她卻強自鎮定,非但沒有合上本子,反而就着那個墨點,在本子上利落地一揮,添上最後幾筆——那是他剛剛笑起來時,眼角泛起的一絲極淺淡的紋路。然後,她大方地將本子轉過去,姿態坦然,仿佛剛才那個瞬間的慌亂從未發生。
周梧湊過來看,目光掠過那些被賦予了建築意象的線條,落在畫紙一角她隨手寫下的幾個字——“我的巴洛克與哥特混合體”。他低低地笑出聲,胸腔震動,帶着一種愉悅的共鳴。
盛以清“啪”地一聲合上本子,抬起下巴,學着他的樣子抱起手臂,眼裏閃着狡黠的光,將那一瞬間的曖昧與羞澀轉化爲理直氣壯的催促:“大帥哥,我餓了。”
周梧笑聲更加清朗起來,在空曠起來的專教裏回蕩。他伸手,指尖還沾着一點未幹的、透明的膠痕,帶着模型材料特有的微澀氣息,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動作親昵而自然。
“走,”他拿起靠在桌邊的長柄黑傘,傘尖輕巧地、精準地勾起了她椅背上掛着的那個洗得有些發白的帆布包,遞到她手邊,“南苑食堂新出了蟹粉生煎,據說限量供應,去晚了可就只剩……”
話音未落,盛以清已經像一只被觸碰了開關的彈簧小鳥,猛地站了起來,順手撈起桌上那盞爲他們的小模型照亮一方天地、也仿佛照亮了他們此刻共同世界的小燈,利落地切斷電源。
“那還不快走!”
雨聲漸密,噼裏啪啦地打在教學樓高大的玻璃窗上,劃下一道道蜿蜒急促的水痕,模糊了內外世界的界限。窗內,是他們剛剛共同點亮的、屬於他們第一個合作作品的微小世界,光暈溫暖,靜默地佇立在雜亂的桌面,像一個承諾的開端;窗外,是朦朧的、被雨水浸潤的、未知的卻因即將並肩同行而顯得無比迷人的未來。
他們擠在同一把傘下,肩膀相抵,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奔向那據說限量供應的、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
那段被模型、圖紙、評圖、答辯充斥的大學時光,也因此被浸泡在了一種獨一無二的甜蜜裏。盛以清素描本上的線條,不知從何時起,悄然改變了主題。
它們勾勒的不再僅僅是校園裏的飛檐鬥拱、大師們的經典建築解構,而是各種天馬行空的婚禮現場草圖。有時是陽光透過她自己設計的彩繪玻璃穹頂,在室內的綠植牆上投下斑駁迷離的光影,如同碎裂的彩虹;有時是賓客的座椅在戶外草坪上排列成優雅的弧線,像被春風吹皺的水波漣漪,中心是他們執手站立的身影;她甚至偷偷在結構力學課本的空白頁,用極細的針管筆設計過一款對戒,戒托是精巧交織的榫卯結構,嚴絲合縫,寓意着他們的愛情,如同最精妙的建築,相互支撐,牢不可破。
畢業,結婚。
像是一個項目最圓滿的竣工,像是一張藍圖最完美的落地。
這是她爲他們的未來描畫的,最確定、最熠熠生輝的藍圖。空氣裏彌漫的,是梔子花的離場芬芳,也是她對嶄新開端的甜蜜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