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綠皮火車發出冗長刺耳的刹車聲,在一片昏黃中緩緩停靠。
車門一開,一股夾雜着沙礫的狂風瞬間灌了進來,吹得人睜不開眼。
“呸呸!這鬼天氣!”
一個穿着軍裝的年輕戰士抹了把臉,吐出嘴裏的沙子,對旁邊的人抱怨:“陳東,你說團長那媳婦兒真能來?這種地方,城裏姑娘待一天都得哭着跑。”
被叫做陳東的戰士更年輕些,臉龐還帶着一絲青澀。
他使勁伸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站口的人流,嘴裏應付着:“命令就是命令,讓接咱就得接。”
“嘿,我聽說啊,這媳婦是鄉下來的,之前那個跳河的黃了,家裏又給塞了個。估計是怕咱團長打光棍,抓着一個算一個。”
“小聲點!讓蕭團長聽見,扒了你的皮!”
話是這麼說,但幾個一同等人的戰士臉上都帶着看熱鬧的促狹。
蕭玉樓團長,他們邊防一團的“活閻王”,京市來的高幹子弟,一米九的個子,氣場兩米八,往那一站就能止小兒夜啼。
這麼個天之驕子,卻在婚姻上栽了跟頭,前一個沒過門的媳婦就跟知青搞大了肚子,成了整個軍區的笑話。
現在又來一個,聽說是鄉下遠房親戚,八成又是個想攀高枝的土包子。
戰士們已經能想象到一個黑黃皮膚、穿着大花襖、怯生生又帶着點貪婪的女人,提着個土布包袱從車上下來的樣子了。
到時候,那場面一定很“精彩”。
人流漸漸稀疏,下車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帶着被長途旅行和風沙磋磨出的疲憊。
陳東眼睛都看酸了,也沒見到符合“目標”的人。
“該不會是沒來吧?”他嘀咕了一句。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車廂連接處。
那人沒像其他人一樣着急往下沖,動作甚至有些慢條斯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纖塵不染的米白色小皮鞋,款式簡單大方,在這灰撲撲的站台上,幹淨得有些刺眼。
接着,是一截白皙得晃眼的腳踝,以及被裁剪得體的長褲包裹着的筆直雙腿。
再往上,是一件同樣是米色的風衣,腰帶系得恰到好處,勾勒出不堪一握的纖腰。
哪怕在狂風中,那件風衣的料子依舊垂順,沒有絲毫褶皺。
陳東的呼吸停了一瞬。
周圍的議論聲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鐵吸住一樣,死死盯着那個從車上走下來的人。
女人終於完全走下踏板,站定在月台上。
她取下臉上的蛤蟆鏡,露出一張讓漫天黃沙都黯然失色的臉。
皮膚是冷玉般的白色,細膩得看不見一絲毛孔。
一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明明是極媚的眼型,眼神卻清凌凌的,帶着幾分疏離。瓊鼻櫻唇,組合在一起,是驚心動魄的美。
她手裏沒提包袱,只拿了一本書,封面上是陳東看不懂的外國字。
風吹起她及肩的黑發,她微微側頭避開風沙,這個不經意的動作,都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優雅矜貴。
這……這是他們要接的“村姑”?
開什麼國際玩笑!這氣質,這長相,說是從京市來的電影明星都有人信!
蘇暢環顧四周,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骨頭都快散架了。
要不是爲了盡快解決這樁烏龍婚事,她才不受這個罪。
她很快鎖定了穿着軍裝、正傻愣愣看着自己的陳東一行人。
她邁步走了過去,皮鞋踩在滿是沙礫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同志,你好。”她的聲音軟糯又清晰,像清泉淌過燥熱的沙地,“請問是蕭玉樓團長派你們來的嗎?”
被她正面看着,陳東的臉“轟”一下全紅了,燒得他耳朵尖都在發燙。
他張了張嘴,舌頭打了結似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是!我、我們是!”
他身後的幾個戰友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個個挺直了腰板,像是見了首長一樣緊張。
剛才說風涼話那個,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裏。
這哪裏是村姑,這分明是仙女下凡!
“我叫蘇暢。”蘇暢言簡意賅地自我介紹,“行李還在車上,麻煩你們了。”
“啊?哦!好!應該的!”陳東回過神,立刻招呼人,“快!去幫蘇……蘇同志拿行李!”
兩個戰士一個激靈,趕緊往車上跑。
不一會兒,兩人吭哧吭哧地抬下來兩個半人高的棕色大皮箱。
箱子看起來極其沉重,壓得兩個身強力壯的戰士都有些吃力。
“蘇同志,您這……都帶了些什麼啊?”一個戰士忍不住問。
蘇暢淡淡道:“一些書和生活用品。”
陳東看着那兩個精致的皮箱,心裏更確定了。
這絕對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東西。
蕭團長的這個新媳婦,來頭恐怕不小。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軍用吉普。
陳東殷勤地拉開車門,還用袖子擦了擦座位。
蘇暢道了聲謝,彎腰坐了進去。
車子發動,顛簸着駛離車站,匯入一望無際的荒漠公路。
車窗外,除了黃沙還是黃沙。
蘇暢安靜地看着窗外,臉上沒什麼表情。
車內的氣氛有些凝滯。
陳東幾次想開口找話題,但看着後視鏡裏那張過分美麗的臉,又緊張得說不出話。
“那個……蘇同志,你從江城過來,路上累壞了吧?”憋了半天,他終於問出一句。
“還好。”蘇暢收回目光,聲音依舊平淡。
她確實累,但更多的是對這樁荒唐事的無奈。
一畢業就被家裏打包送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因爲戶口本上莫名其妙多了個叫“蕭玉樓”的男人。
要不是家裏老爺子發話,必須她親自來處理,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來。
“我們基地……條件是艱苦了點,你……你多擔待。”
陳東的聲音越來越小,他自己都覺得心虛。
讓這麼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來這地方,簡直是暴殄天物。
蘇暢“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車子又開了近一個小時,終於,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排排整齊的營房。
“到了!”陳東如釋重負地喊道,“前面就是我們團部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小聲提醒:“蘇同志,我們蕭團長……他平時比較嚴肅,不愛說話,你別往心裏去。他人其實……其實挺好的。”
他想說“他人很好”,但一想到團長那張能凍死人的臉,又硬生生改了口。
蘇暢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嚴肅?不愛說話?
正好,她也不愛跟陌生人說話。
車子停在招待所門口。這是一棟灰撲撲的兩層小樓。
陳東和戰友們七手八腳地把兩個大皮箱搬下來,一直送到房間門口。
房間不大,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此而已。牆皮還有些剝落。
“蘇同志,你先休息一下。團長他……他去邊境巡查了,可能要晚點才能回來。”陳東撓着頭,有些局促不安。
“知道了,謝謝你們。”蘇暢點點頭,客氣但疏離。
送走熱心過頭的戰士們,蘇暢關上了門。
房間裏頓時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走到窗邊,看着外面卷起的黃沙,輕輕呼出一口氣。
沒有抱怨,也沒有失落。
她轉身,打開其中一個沉重的皮箱。
箱子裏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書籍,和一些用油紙包好的瓶瓶罐罐。
她在箱子最上層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打開文件袋,她抽出一份紙張微微泛黃的文件。
紙上是她娟秀有力的字跡,頂頭清清楚楚地寫着五個大字——
《離婚協議書》。
她將協議書放在桌上,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
蕭玉樓是吧。
不管你是誰,這個婚,我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