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樓的話,像一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
一間臥室,一張床。
蘇暢的睫毛顫了顫,隨即抬起眼,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雙水汽氤氳的桃花眼裏,沒有半分羞澀或慌亂,只有解決問題的冷靜。
“很簡單。”她說,“我睡地上。”
蕭玉樓幾乎是立刻就皺起了眉,想也不想地否決:“不行。”
“爲什麼不行?”蘇暢反問,“地上鋪上被褥就可以。蕭團長,我們是合作關系,沒必要爲這種事糾結。”
她的坦然,反而讓蕭玉樓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
他一個一米九的男人,讓一個女人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傳出去,他蕭玉樓的臉還要不要了?
“我說不行就不行。”他重復了一遍,語氣冷硬得不容置喙,“你睡床,我睡地上。”
說完,他似乎覺得跟她討論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種浪費時間,直接轉身,大步走到牆角。
“你的行李。”他指着那兩個大皮箱,言簡意賅。
蘇暢看着他那不容商量的背影,沒再爭辯。
跟這種認死理的直男軍人講道理,是行不通的。
先順着他,等到了地方,她有的是辦法。
“麻煩你了。”她點點頭。
蕭玉樓二話不說,一手一個,輕而易舉地就將那兩個沉重的大皮箱提了起來。
那皮箱壓得兩個年輕戰士都齜牙咧嘴,在他手裏,卻像是提着兩捆白菜。他手臂上的肌肉賁張,青筋暴起,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裏面有瓶子,易碎。”蘇暢在他身後提醒了一句。
蕭玉樓提着箱子的動作一頓。
他沒回頭,只是“嗯”了一聲,但再次邁步時,腳步明顯放穩了許多。
蘇暢跟在他身後,走出了招待所。
夜色已經完全降臨,邊陲的月亮又大又亮,清冷的光輝灑在戈壁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前一後,一高一矮,一個步履沉穩,一個安靜跟隨。
家屬院離得不遠,就在營區後方,是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平房。
蕭玉樓的房子在最裏側,是個獨立的小院。
他用腳踢開虛掩的院門,將皮箱放在院子裏,然後掏出鑰匙開了房門。
“咔噠”一聲,他推開門,摸索着拉開了電燈。
昏黃的燈光亮起,照亮了屋內的景象。
很典型的單身軍人宿舍。
進門是客廳,除了一張飯桌和兩條長凳,空空如也。
左手邊就是那間唯一的臥室,裏面一張木板床,一個掉漆的衣櫃,床上的軍被疊成了標準的豆腐塊,棱角分明。
整個房間,幹淨,整潔,但也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空氣裏彌漫着煙草和風沙的味道。
蕭玉樓將行李箱提進臥室,放下時發出的悶響,讓這間屋子顯得愈發空曠。
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這熟悉的一切,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你……先收拾。”他憋了半天,丟下這麼一句,就轉身想出去。
“等等。”蘇暢叫住他。
她走到他面前,攤開白皙的手掌,掌心裏躺着一塊小巧的、用油紙包着的皂塊。
“能帶我去洗個手嗎?”她問。
長途跋涉,又整理了協議,她感覺手上黏糊糊的。
蕭玉樓看着她掌心那塊散發着淡淡花香的東西,又看看她那雙幹淨得過分的手,沉默地點點頭,帶着她去了院子裏的水龍頭。
冰涼的井水沖刷下來,蘇暢仔細地搓洗着每一根手指。
蕭玉樓就站在一旁,看着水流從她白皙的手指間滑過,看着她用那塊香噴噴的東西打出細膩的泡沫。
他忽然覺得,這個簡陋的小院,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
洗完手,蘇暢便開始默默地動手。
她先是拿出一條幹淨的抹布,將桌子、椅子、床頭櫃,所有她能接觸到的地方,都擦拭了一遍。
然後,她打開皮箱,蕭玉樓的視線不自覺地被吸引了過去。
他看到她先是拿出一條嶄新的、帶着好聞味道的淺米色床單,利落地鋪在木板床上,瞬間覆蓋了那片扎眼的軍綠色。
接着,她又拿出一個柔軟的枕頭,和一床輕薄的蠶絲被。
原本硬邦邦的木板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柔軟、蓬鬆、看起來就很好睡。
蕭玉樓的喉結動了動。
他從沒想過,一張床還能被收拾成這樣。
蘇暢的動作沒有停。
她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小巧的熏香爐,在裏面放了一小塊香料,用火柴點燃。
很快,一股清幽的、安神的檀木混合着花果的香氣,嫋嫋升起,慢慢驅散了房間裏那股屬於他的、冷硬的單身漢氣息。
蕭玉樓的眉頭下意識地皺了一下,他不喜歡這種娘們唧唧的味道。
但奇怪的是,這味道並不難聞,反而讓他那根因巡邏和談判而緊繃了一天的神經,莫名地放鬆了下來。
蘇暢看他皺眉,輕聲問:“你不習慣這個味道?”
“……還行。”蕭玉樓嘴硬地吐出兩個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動作。
她將幾本外文書擺在床頭櫃上,又拿出一個精致的白色搪瓷杯放在桌上。
她帶來的東西不多,但每一樣,都像帶着魔法,一點點地,將這個冰冷的宿舍,侵占、覆蓋,變成了她的領地。
一個溫馨的、柔軟的、充滿生活氣息的……家?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蕭玉樓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立刻移開視線,轉身就往外走,聲音生硬:“餓了,我去打飯。”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的背影,蘇暢嘴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這個男人,比想象中要好懂。
沒過多久,蕭玉樓就提着一個鋁制飯盒回來了。
打開來,是白米飯,上面蓋着土豆燉牛肉和炒白菜。
軍區食堂的夥食,實在談不上美味。
蘇暢沒說什麼,拿出自己帶來的小碗,撥了半碗米飯,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她吃得很少,也很慢,動作斯文秀氣。
蕭玉樓三下五除二就扒完了自己那份,然後就坐在她對面,看着她吃。
看着她小口地咀嚼,看着她細白的手指捏着筷子,他忽然覺得,這寡淡的飯菜,似乎也變得有滋味了些。
蘇暢只吃了小半碗飯,和幾口白菜,就放下了筷子。
“飽了?”蕭玉樓皺眉,飯盒裏還剩下一大半。
“嗯。”
“浪費糧食。”他嘴上批評着,手上的動作卻很誠實。
他拿起她的碗,將她剩下的飯菜全都撥進自己的飯盒裏,然後面不改色地吃了個幹幹淨淨。
連她碰過的筷子,他都用得毫無芥蒂。
蘇暢看着他的動作,微微一愣,沒說話。
吃完飯,蕭玉樓主動收拾了碗筷,拿去院子裏刷幹淨。
等他再回來時,蘇暢已經將臥室的“楚河漢界”劃分好了。
她把自己的兩個大皮箱並排放在床邊,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床和外面的空地隔開。
“你睡床。”她指了指那張已經被她布置得無比舒適的床。
然後,她又指了指屏障外的空地:“我睡這裏。”
她已經從箱子裏拿出了一套備用的被褥,準備在地上打個地鋪。
蕭玉樓的臉瞬間黑了。
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我說了,我睡地上。”他沉聲道,語氣帶着不容反駁的威嚴。
“蕭團長,這是我的底線。”蘇暢這次沒有退讓,她仰頭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堅定,“我們是合作關系,不是真正的夫妻。同處一室已經是迫不得已,分床是必須的。至於誰睡地上,我是女人,我有權利選擇更適合我的方式。睡在地上,我覺得更安心。”
她的話,軟中帶硬,把所有理由都說盡了。
她不是在跟他商量,她是在通知他。
蕭玉樓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想發火,想用軍令來壓她。
可看着她那雙沒有絲毫畏懼的眼睛,看着她那副“你不同意我就站一夜”的倔強模樣,他所有的火氣,都像是被一盆冷水澆滅了。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也從沒被人這樣幹脆利落地“拿捏”過。
良久,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行。”
他妥協了。
他認命地走到衣櫃前,從裏面抱出自己的行軍被和褥子,在蘇暢劃定的“屏障”外,利落地打了個地鋪。
他的地鋪,就在她的皮箱旁邊,離她的床,不過兩米的距離。
“洗漱。”他言簡意賅地通知她。
兩人輪流去院子裏洗漱。
等蘇暢換好那身粉色的絲綢睡衣,回到臥室時,蕭玉樓已經躺在了地鋪上,只留給她一個寬闊的背影。
房間的燈,“啪”的一聲被他關掉了。
黑暗,瞬間籠罩了一切。
蘇暢摸索着爬上床,躺進自己柔軟的被窩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總算……熬過了這兵荒馬亂的第一天。
臥室裏,靜得可怕。
靜到她能清晰地聽到身邊那個男人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和……他那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黑暗中,蕭玉樓睜着眼睛,毫無睡意。
他一向是沾枕頭就睡的人,哪怕是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
可今天,他失眠了。
身下的褥子很薄,硌得他背疼。
但更折磨他的,是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從她床上飄來的馨香。
那味道像一只無形的手,一遍遍地撩撥着他緊繃的神經。
他能聽到她綿長均勻的呼吸聲,能想象出她此刻就躺在那張柔軟的床上,穿着那身滑溜溜的粉色睡衣……
一股燥熱,從小腹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該死!
他猛地翻了個身,背對着她的方向,試圖用非人的意志力,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壓下去。
地鋪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輕微響動。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被無限放大。
“你……睡不着?”
黑暗中,她軟糯的聲音,輕輕地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