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了!”
雷鳴壓低的聲音帶着一絲緊張,自行車猛地一刹,車輪在黃土路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沈清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前方不遠處的岔路口,赫然拉着一道繩子,幾個穿着藍色制服、胳膊上戴着鮮紅袖章的民兵,正一臉嚴肅地攔住一輛牛車盤問着什麼。
一個簡易的木桌,一面“嚴查盲流,保衛生產”的紅旗,構成了這個時代最典型的臨時檢查站。
雷鳴的後背瞬間就被冷汗浸溼。
他自己是棉紡廠的采購員,有工作證,不怕查。
可他車上這兩個孩子,來路不明,衣衫襤褸,這要是被當成從外地逃荒來的“小盲流”給扣下,那可就麻煩大了!
輕則被送回收容所,重則直接遣返回鄉。
到時候,這兩個可憐的娃,不就又落到那對畜生親戚手裏了?
“小清月,別怕。”雷鳴壓低聲音,故作鎮定地安慰道,
“待會兒他們要是問起來,你們就……”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清月打斷了。
“叔叔,你別說話。”沈清月的聲音異常冷靜,她的小手在身後,用力地在弟弟沈清河的腰間軟肉上掐了一下。
“哇——!”
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毫無征兆地從自行車後座炸開。
沈清河被這一下掐得猝不及防,積攢了數日的恐懼、委屈和飢餓,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爆發了出來。
他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體在後座上扭動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突如其來的哭聲,立刻吸引了檢查站所有人的目光。
雷鳴被這變故驚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而沈清月,則在同一時間,鬆開了手,反手緊緊抱住哭嚎的弟弟,自己的眼眶也瞬間紅了,豆大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她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無聲地流淚,那種隱忍的、巨大的悲傷,比任何哭喊都更能揪住人心。
她抬起那張沾着泥灰和淚痕的小臉,用一雙被淚水洗過、黑白分明得驚人的大眼睛,望向已經走過來的民兵,用帶着濃重哭腔和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叔叔……我們……我們想去找政府……我爹娘說……只有政府……才能給俺們一口飯吃……”
一個五歲的女孩,帶着一個三歲的弟弟,在路邊哭得肝腸寸斷。
這副景象,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看到,心都會被狠狠刺痛。
爲首的那個國字臉民兵隊長,原本嚴肅的表情瞬間就軟化了。
他快步走過來,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
“小同志,別哭,別哭。發生什麼事了?你們的爹娘呢?”
雷鳴剛想開口解釋,沈清月卻搶先一步,用一種近乎麻木的、陳述事實的平靜語氣,將那個編造的故事,講述得更加豐滿、更加催人淚下。
“我爹娘……沒了。”
“前天夜裏,我們村裏……着大火了……爹娘爲了把我和弟弟從火裏推出來……自己……自己就再也沒出來……”
“房子燒沒了,什麼都沒了……大伯說……說家裏沒糧食,養不活我們兩個累贅,就……就把我們趕了出來……”
“我們走了兩天兩夜,餓了就啃樹皮,渴了就喝泥坑裏的水……是這位雷鳴叔叔看我們可憐,給了我們一個餅子吃,還說要帶我們去縣城……去縣城找政府……”
她一邊說,眼淚一邊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但眼神卻異常堅定,仿佛“找政府”是她最後的信念和希望。
這番話,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有所動容。
七十年代的人,大多經歷過苦日子,思想淳樸,尤其對“烈士”和“孤兒”有着天然的同情。
沈清月這番話裏,有火災、有犧牲的父母、有狠心的親戚、有千裏尋親的悲壯,每一個元素都精準地戳中了他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那個國字臉的民兵隊長,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眼眶當場就紅了。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摸摸沈清清的頭,卻又怕自己手上的老繭弄疼了她,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
“他娘的!這是哪個村的畜生!連烈士的後代都敢這麼欺負!”旁邊一個年輕的民兵氣得破口大罵。
雷鳴也適時地站了出來,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遞了過去,臉上帶着義憤填膺的表情:
“幾位同志,我是縣棉紡廠的采購員雷鳴。我是在山腳下碰到這兩個孩子的,當時他們都快餓暈過去了!我聽他們說了身世,實在是不忍心,就想着先把他們帶到縣城,交給廠裏的工會或者民政部門,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兩個孩子餓死在荒郊野外啊!”
他的身份,和他義正言辭的話,爲沈清月的故事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證。
國字臉隊長接過工作證看了看,又遞了回來,看向雷鳴的眼神裏充滿了贊許:
“雷鳴同志,你做得對!你這是學雷鋒,做好事啊!”
他再看向沈清月姐弟倆,眼神已經完全變成了憐憫和心疼。
什麼盤查,什麼懷疑,早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孩子,別怕了。”他從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摸出兩顆用玻璃紙包着的水果糖,塞到沈清河的手裏,
“拿着吃。到了縣城,就去找民政局,他們會管你們的。”
然後,他站起身,對着手下大手一揮:“放行!讓雷鳴同志趕緊帶孩子們進城!”
那道象征着“規則”和“阻礙”的繩子,被迅速地拉開了。
雷鳴激動得連連道謝,跨上車,對後座的沈清月投去一個既震驚又佩服的眼神。
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場看似無解的危機,竟然被這個五歲的女娃,用一場驚天動地的“哭戲”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這丫頭,哪裏是個孩子,分明就是個人精!
自行車再次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沈清河手裏攥着那兩顆來之不易的糖,哭聲漸漸止住,變成了小聲的抽噎。
沈清月輕輕拍着他的背,將他冰冷的小手揣進自己的懷裏。
她的臉上還掛着淚痕,但那雙烏黑的眼眸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平靜。
同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有時卻也最有效的東西。
她利用了他們的善良,但她別無選擇。
“小清月,你……”雷鳴一邊費力地蹬着車,一邊忍不住開口,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叔叔,謝謝你。”沈清月輕聲說道。
“嗨,謝啥。是叔叔沒本事,還得讓你個小丫頭出馬。”雷鳴憨厚地笑了笑,腳下的力氣更足了,
“坐穩了!咱們加把勁,天黑前保證到縣城!”
剩下的三十裏路,仿佛也不再那麼漫長了。
道路兩旁的景象飛速地變化着,光禿禿的山坡漸漸被綠油油的農田取代,低矮的茅草房變成了整齊的紅磚瓦房,牆上刷着“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巨大標語。空氣中,也開始彌漫着一股煤煙和機器的混合味道。
他們離人類文明的聚集地,越來越近了。
當自行車拐過最後一個彎道,一座被灰色城牆包圍的縣城,終於完整地出現在他們眼前時,沈清河“哇”的一聲,發出了驚嘆。
高大的城門樓,寬闊的街道,街上是來來往往的自行車和行人,偶爾還能看到一輛冒着黑煙的解放牌卡車“嘎斯嘎斯”地駛過。
商店的喇叭裏放着嘹亮的革命歌曲,穿着藍色、灰色、軍綠色衣服的人們,臉上帶着或匆忙或悠閒的神情。
這一切,對從深山裏走出來的姐弟倆來說,新奇得就像另一個世界。
雷鳴把車停在城門口,擦了一把汗,笑着說:“到了!這就是咱們永安縣城!怎麼樣,熱鬧吧?”
沈清月沒有說話。她看着眼前這座陌生而喧鬧的城市,心中沒有絲毫的興奮,只有一片冷靜的審視。
這裏,就是她和弟弟新的戰場。
雷鳴熱情地說道:“走,叔叔先帶你們去我們廠工會,找王主席,他是個熱心腸,肯定會幫你們安排好的!”
去工會?被安排?
沈清月立刻搖了搖頭,她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裏。
她拉着弟弟從車上下來,對着雷鳴,深深地鞠了一躬:“雷鳴叔叔,謝謝您把我們帶到這裏。接下來的路,我們自己走。”
“啊?你們自己走?”雷鳴愣住了,
“你們兩個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兒啊?”
“叔叔,您的大恩大德,我們記在心裏。”沈清月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
“我們不想給您添麻煩,也不想去麻煩政府。我們想……靠自己。”
她的話,讓雷鳴再次怔住。
他看着眼前這個眼神倔強得像頭小狼崽子的女孩,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反駁。
就在這時,一陣“咕嚕嚕”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是沈清河的肚子在叫。
小家夥一天一夜沒怎麼吃東西,早就餓壞了。
沈清月的小臉微微一紅。
她知道,在現實面前,任何豪言壯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食物,和一個能遮風避雨的住處。
她從貼身的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孫爺爺給的那些錢,抽出最小面額的一張一角錢紙幣,遞給雷鳴,用近乎請求的語氣說道:
“叔叔,您能……帶我們去買兩個饅頭嗎?黑面的就行。”
看着那張被攥得皺巴巴的紙幣,和女孩眼中那份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堅韌與窘迫,雷鳴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有去接那張錢。
“走吧,叔叔帶你們去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靠自己。”
他沒有再提去工會的事,而是推着車,帶着兩個孩子,走進了這座對他們來說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