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最終還是沒能拗過沈清月。
他本想帶姐弟倆去國營飯店,吃一頓熱乎乎的肉片湯面,但沈清月說什麼也不同意。
她倔強地堅持,只買最便宜的黑面饅頭。
“叔叔,我們的錢不多,要省着花。”她的話簡單而直接,卻讓雷鳴無力反駁。
最後,雷鳴只能帶着他們,在供銷社的食品櫃台,買了四個又幹又硬的黑面饅頭。
他想付錢,卻被沈清月搶先一步,將一張嶄新的一角錢和幾張糧票拍在了櫃台上。
櫃台售貨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嫂,看着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
又看了看旁邊一臉無奈的雷鳴,眼神裏帶着幾分探究,
但也沒多問,利索地收了錢,把饅頭用一張粗糙的黃紙包好。
拿着用自己“賺”來的錢買到的第一份食物,沈清月的心裏踏實了不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縣城的大街上亮起了昏黃的路燈。
雷鳴看着面前這對無家可歸的姐弟,再次犯了愁。
“小清月,你們晚上住哪兒啊?這天越來越冷了,睡大街上會生病的。”
沈清月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她需要一個既能遮風避雨,又相對安全,最重要的是——免費的地方。
她的目光掃過街道兩旁,最終,定格在遠處一片漆黑的輪廓上。
那是一座廟宇的飛檐,在夜色中像一只沉默的巨獸。
“叔叔,我們去那裏看看吧。”
雷鳴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臉色微微一變:
“那是城隍廟,早就破敗了,聽說裏面住的都是些沒家的流浪漢和叫花子,亂得很,你們兩個孩子去那兒太危險了!”
“沒事的叔叔,”沈清月搖了搖頭,“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些。至少……不會有狼。”
她的話,讓雷鳴想起了他們是從深山裏逃出來的,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告別了千叮萬囑、一步三回頭的雷鳴,沈清月拉着弟弟,朝着那座破敗的城隍廟走去。
越走近,空氣中腐敗和酸臭的味道就越濃。
廟門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剛一走近,一股夾雜着汗臭、黴味和尿騷味的渾濁空氣就撲面而來,嗆得沈清河連連咳嗽。
沈清月眉頭微蹙,但腳步沒有停。
她拉着弟弟,走進了這座早已失去神性的庇護所。
廟很大,主殿的神像早已被推倒,只剩下光禿禿的基座。
地上鋪着厚厚的稻草,東一堆西一簇地躺着十幾個人,男女老少都有。
借着從破洞屋頂灑下的微弱月光,能看到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像一群被社會遺忘的活死人。
姐弟倆的出現,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射了過來,有好奇,有麻木,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貪婪。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兩只闖入狼群的羔羊。
沈清河嚇得躲在姐姐身後,小手死死地攥着她的衣角,身體瑟瑟發抖。
沈清月卻毫無懼色。
她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圈,然後拉着弟弟,徑直走到一個最偏僻、最陰暗的角落。
那裏靠近一根斷裂的梁柱,相對隱蔽,而且遠離那群人。
她將地上還算幹淨的稻草攏了攏,鋪成一個簡易的床鋪,然後才坐了下來,將紙包裏的黑面饅頭拿了出來。
她把一個饅頭遞給弟弟,自己也拿了一個,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
饅頭又冷又硬,剌得嗓子生疼,但對飢腸轆轆的他們來說,卻是無上的美味。
周圍的那些人,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喉嚨裏發出一陣陣吞咽口水的聲音,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更是死死地盯住了他們手裏的饅頭。
一個臉上長着爛瘡、缺了半邊牙的瘸腿老頭,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湊了過來,咧開黃黑的牙,嘿嘿地笑着:
“小娃子,哪兒來的啊?這饅頭……聞着可真香啊。給大爺我……嚐一口唄?”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那只黑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手,就要來搶沈清河手裏的饅頭。
沈清河嚇得“哇”的一聲就要哭出來。
就在那只髒手即將觸碰到饅頭的瞬間,沈清月動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啃了一半的饅頭放在地上,然後抬起頭,用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那個瘸腿老頭。
她的眼神裏,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實質的殺意。
那是前世在戰場上,面對敵人時才會露出的眼神。
瘸腿老頭被她這眼神看得心裏一毛,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從沒見過一個孩子能有這樣可怕的眼神,那感覺,不像是被一個女娃盯着,倒像是被一頭準備擇人而噬的野狼盯上了。
“滾。”
一個冰冷的字,從沈清月嘴裏吐了出來。
瘸腿老頭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他看着眼前這個瘦小的女孩,心裏竟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罵罵咧咧地嘟囔了兩句“不識抬舉的小畜生”,最終還是沒敢再上前,悻悻地縮回了自己的角落。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這麼被化解了。
周圍那些原本蠢蠢欲動的人,看到這一幕,也都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們看得出來,這個新來的小丫頭,是個不好惹的硬茬。
沈清月這才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饅頭,遞給弟弟:“清河,別怕,吃吧。”
經此一事,再沒人敢來打擾他們。
夜深了,破廟裏鼾聲、夢話聲、咳嗽聲此起彼伏。
沈清月抱着弟弟,卻毫無睡意。
她知道,這裏只是一個臨時的落腳點。
靠着孫爺爺給的二十塊錢,她們或許能撐一段時間,但絕不是長久之計。
去省城的路費、路上吃喝、到了省城後的安頓……每一項都需要錢。
坐吃山空,死路一條。
她必須盡快找到賺錢的法子。
就在她思索着未來的出路時,旁邊一個蜷縮着的黑影,忽然翻了個身,低聲咳嗽起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大叔,白天的時候,沈清月就注意到他一直在咳嗽,臉色蠟黃,像是得了什麼病。
“咳咳……咳咳咳……”大叔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從裏面捏了一小撮黑乎乎的東西放進嘴裏嚼着。
沈清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甘草和陳皮混合的味道。
她心中一動,低聲問道:“大叔,您是風寒咳嗽?”
那大叔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見是個小女娃,才放鬆了些,有氣無力地答道:
“是啊,老毛病了。一到換季就犯,咳得肺管子都疼。”
“您這藥……是從藥鋪買的?”
“藥鋪?咳咳……”大叔苦笑一聲,
“藥鋪的藥貴得要死,誰買得起啊。這是我去城西的黑市上,跟一個遊方郎中那兒買的,一大包才花五分錢,能吃好幾天呢。”
黑市?
沈清月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
“大叔,黑市是什麼地方?哪裏都能買到藥嗎?”
“黑市你都不知道?”大叔來了精神,壓低了聲音,帶着幾分神秘地說道,
“那可是個好地方!就在城西那條死胡同裏,天一擦黑就開市。賣什麼的都有,城裏人不要的布票、糧票、工業券,鄉下人偷偷拿來賣的雞蛋、活雞、野味……只要你有錢,或者有東西換,連手表、自行車都能給你弄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藥材也有。不過都是些不入流的赤腳醫生在那兒賣些自己采的草藥,治個頭疼腦熱還行,真有大病,還得去衛生所。不過那地方龍蛇混雜,亂得很,你個小丫頭片子,可別自己瞎跑過去,當心被拐了都不知道!”
大叔說完,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沈清月的心,卻因爲他這番話,劇烈地跳動起來。
黑市!
一個官方規則之外的地下世界!
那裏有需求,有交易,最重要的是,那裏有她可以施展拳腳的舞台!
她的醫術,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年代,尤其是對那些看不起病的窮人來說,就是最寶貴的財富!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腦海中迅速成型。
她看着懷中熟睡的弟弟,又摸了摸口袋裏那所剩不多的錢,眼神變得無比明亮和堅定。
去黑市!
用她的醫術,賺取她們去省城的第一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