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第十年,我在商場偶遇爸媽。
他們焦急地問:囡囡,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委屈?”
我笑着說一切都好。
媽媽卻突然哽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們嗎?爸媽也是爲你好啊......”
正猶豫該如何作答。
爸媽瞥見我手裏的商品標籤,瞬間變臉:
“一雙鞋賣六百?這黑店搶錢啊!”
“當年我們穿布鞋也過來了,你這樣太浪費,趕緊放回去......”
我笑了笑。
沒爭辯,利落刷卡。
只是擦肩而過時,平靜開口:
“戴着百萬名表,千萬翡翠,卻覺得我配不上六百塊的潮鞋。”
“爸媽,你們對我的好,好像有點廉價了。”
01
店內安靜得可怕。
我緩過神,低頭看了眼手機。
三點,要去接兒子了。
沒再理會面色僵硬的爸媽,我轉身離開。
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
被我爸攥住手腕。
“謝念雨,這就是你對爸爸媽媽的態度?”
他眉頭皺得很緊。
目光沉沉盯着我,語氣極冷。
我身體不受控地瑟縮了下。
心頭狠狠一顫。
想起小時候,因爲沒考到一百分。
被我爸拎到學校門口罰站,當着所有同學的面,哭着保證下次一定考滿分的場面。
無助、恐懼、羞愧難當。
因爲他。
我的童年,是灰暗的。
是永遠活在恐懼之下的。
幸好,長大後,我把自己好好養了一遍。
我平復心情。
再開口,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抱歉兩位,我早就沒有爸媽了。”
02
空氣靜默兩秒。
我爸徹底動了脾氣:“謝念雨,你跟我甩臉色?”
“年紀輕輕就離家出走,我和你媽報了警,讓警察調解,都不願意見我們。”
“我看你是中了邪!”
大概吧。
如果不期待親情,父母的關愛。
我早就逃了。
何必等到十八歲?
“念雨,你這樣說話,太寒媽媽的心了。”
我媽臉色很不好看。
卻還是維持着貴婦的體面,耐心提醒。
“我從來沒覺得,你配不上六百塊的鞋。”
“你初中那會,六千塊的鞋媽媽都買給你了,忘記了嗎?”
哦,對。
我點了點頭,“確實買過。”
只不過,是他們兩個985畢業的高材生,都聽不懂我說話,不認識字而已。
即便過去十幾年。
我還是能想起,讓我第二次社死的場面。
那會我讀初一。
老師說,下周運動會,學校規定必須穿黑色運動鞋。
我牢牢記在心底。
到家後,把鞋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義正言辭地對他們說:
“爸爸媽媽,這雙鞋不要洗,下周運動會要穿。”
可到了運動會那天。
家裏整個鞋櫃,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雙沒見過的白色小皮鞋,孤零零擺在地上。
我當天發了很大一通脾氣。
又哭又鬧。
我歇斯底裏地質問:“我的運動鞋呢?”
“今天跑女子八百米要穿的!”
他們靜靜看着我發瘋。
摔書包,抓亂梳好的頭發,幾近崩潰。
我爸低頭看着報紙。
隨口撂下一句。
“都拿去洗了。”
“你就穿這雙,別遲到了。”
而我媽。
假惺惺地抹了把眼淚,比我還委屈。
“我好不容易搶到的最新款,那可是專櫃最後一雙。”
“你不領情就算了,還摔東西。”
“我等會就告訴老師,謝念雨要留家反省,退學不讀了。”
03
進退兩難之下。
我還是穿着那雙鞋去了學校。
白色太過醒目。
我被校領導點名批評。
班級流動紅旗被取消。
跑八百米時,沒人爲我加油呐喊。
只有班裏調皮的男生喊:
“鮎魚,跑快點啊!”
“別給我們班丟臉!”
“搞什麼特殊,真無語。”
我死死低着頭,強忍眼淚。
跑完全程時,後腳跟已經磨破皮了,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卻還是只拿了第五名。
班級最差的成績。
“後來回家,我歇斯底裏大哭一場。”
“你們卻說,你們當年穿布鞋爬山路上學,都好好的。”
“我穿真皮的皮鞋都能磨破腳,是我太嬌貴,全都怪我。”
看着爸媽慘白的臉。
我諷刺一笑。
卻不想再和他們浪費時間,轉身離開。
04
走到淘氣城堡處。
兒子像個小炮彈一樣沖出來,撲進我懷裏。
奶呼呼地說:“媽媽,小寶餓了。”
低落的心情終於恢復。
我笑着抱起兒子,剛要開口。
爸媽再次陰魂不散地追了上來。
“念雨,你連孩子都有了?”
我媽驚訝地捂住嘴。
無名指那枚翡翠戒指,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她顯然沒做好準備。
小心翼翼伸出手,帶着幾分討好。
“來,乖孫,外婆抱抱。”
兒子側身躲過。
眼底帶着防備不解。
我爸頓時惱了,板着臉指責:
“謝念雨,你怎麼把孩子帶成這樣?”
“一副小家子氣,對外說是謝家的孫兒,都丟我的臉。”
“把他送到家裏來,我和你媽帶。”
從小到大,我爸都是這樣。
永遠叫我全名。
永遠是命令的語氣。
永遠以自己爲中心,不管不顧。
過去,我不敢反抗,也沒資格反抗。
但現在不同了。
我有自己的事業、成就,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
我不怕他了。
因此,我冷着臉反駁。
“不需要。”
我媽卻陡然拔高嗓子:“你怎麼又買可樂喝!”
“我和你爸都說多少次了,這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愣住。
低頭看了眼,購物袋裏的可樂瓶。
也懶得解釋,這是丈夫沒喝完的。
只是有些好笑地反問:“你們覺得我敢喝嗎?”
“或者說——”
“我真的配喝嗎?”
05
那次運動會後。
全班開始孤立我。
私下叫着難聽的外號“鮎魚”。
每當我走進班級,喧囂聲便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落在我身上,讓我成爲視線焦點。
我清楚地看見。
他們眼底是譏諷、嫌棄,更是厭惡。
唯獨一個男生例外。
那天放學,路過籃球場。
他伸手攔住我。
笑着遞來一瓶冰可樂:
“喏。”
“聽說喝碳酸飲料,會讓人開心點。”
“別管他們,你成績那麼好,肯定能考上重高,分了新的班級就沒事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面對這樣直白熱烈的善意。
小聲道了句謝。
走出校門,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哼起了流行歌。
直到,看見我媽那輛黑色奔馳,靜靜停在路邊。
歌聲戛然而止。
恐懼瞬間侵占全身。
我渾身發抖,冷汗涔涔。
腳步如同灌了鉛,再也無法邁出一步。
根本想不明白,本該在外地出差的母親,怎麼會來學校。
只下意識想把可樂藏好。
可惜已經遲了。
我媽邁着優雅的步子,一步步逼近。
用力扯着我的頭發,明知故問。
“念雨,這是什麼?”
我死死咬着唇,說不出話。
可出乎意料的。
我媽沒打我,也沒罵我。
她非常平靜地笑了笑,
“念雨,媽媽不是不讓你喝,只是這東西對身體不好。”
“答應媽媽,以後不喝了,行嗎?”
我點頭如搗蒜。
這時,我還沒察覺到不對。
甚至有些欣喜。
媽媽終於學會尊重我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
房門被人暴力踹開。
爸爸拽住我的衣領,狠狠用力把我拖到廚房。
讓我眼睜睜看着。
兩條活靈活現的小金魚,被媽媽倒進,裝滿汽水的玻璃碗中。
掙扎死去。
媽媽依舊笑眯眯的。
說出的話,卻冰冷刺骨。
“念雨,你看。”
“這就是喝汽水的危害。”
“媽媽冥思苦想,還是覺得,你記不住教訓。”
“所以只能辛苦小魚了。”
我哭着,鬧着。
喉嚨裏擠出痛苦的嗚咽。
求他們,別這麼殘忍,那也是兩條生命。
我說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說我再也不喝汽水了。
可他們不爲所動。
足足半個小時。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差點呼吸鹼中毒。
而我爸,如同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穿好西裝,拿着公文包,再不見清晨的暴躁。
出門前,高高在上的睨了我一眼。
“你媽已經幫你請假了。”
“今天待在家裏,哪都不許去。”
“記得寫五千字檢討,等我下班回來,念給我們聽。”
我手抖如篩糠,哆哆嗦嗦念檢討的那一幕,被我爸錄視頻留證。
他把這個視頻發在親戚群裏,以示警戒。
還說。
“下次再犯,我會直接發在你們班級群。”
“讓你那些同學都知道,你是個多麼不聽話的孩子。”
06
“多虧你們那次給我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
“所以,哪怕今年我二十八了,我還是沒再喝過一口可樂。”
我靜靜注視着面露尷尬的親生父母。
實話說。
我並不是喜歡回憶過去的人。
因爲和父母相處的那些日子,實在太苦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窒息。
幾乎要把我逼瘋。
只是我爸媽好像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當年犯下的錯誤。
那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終究是,讓我沒忍住多說了兩句。
可我沒想到的是。
兒子會在這時,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小心地幫我擦去,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
童音十分稚嫩,卻透着幾分堅定:
“媽媽不哭,寶寶和爸爸都是男子漢,保護你哦!”
我差點淚奔。
沒忍住把兒子抱得更緊。
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在告訴自己:“沒事,都過去了。”
我現在很幸福。
不會噩夢纏身,不會半夜驚醒。
兒子卻沒忍住問,“媽媽,那後來呢?”
後來啊。
我仔細想了想。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家根本容不下我。”
07
所以,我不再鬧了。
開始服從爸媽的一切安排。
早上六點,準時起床,背書,默寫。
早上七點,忽略跟在身後的車,步行二十分鍾去學校。
下午一點,給爸媽打電話,告訴他們,今天學了什麼,吃了什麼。
晚上八點,放學,再次忽略跟在身後的車,背着重重的書包,步行二十分鍾回家。
不論風吹雨打。
酷暑嚴寒。
每一天,我都是這樣過的。
卻沒想到,我爸媽依舊不肯放過我。
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
因爲我考上重點高中,爸媽請來了很多親戚。
說是要幫我大辦。
這是我每年,唯一一次能吃甜品的機會。
所以我很重視。
做完作業,安安靜靜等在餐桌盤。
我想。
我要許三個願望。
第一個,希望我長大後,能離爸媽遠遠的。
第二個,希望我晚上不再被噩夢驚醒,爸媽不再突然闖進我房間。
第三個,希望我的成績不要掉下來,排名能一直穩定在前三,我真的不想再被爸媽打了。
很可惜。
我根本沒有這個機會。
親戚帶了很多小孩來,說是要熱鬧。
其中有個小男孩特別調皮。
他只是稍微哭了兩下。
媽媽便立刻把我頭上的生日帽帶走。
她笑着哄:“好,那我們給浩浩提前過生日,開不開心?”
“那念雨姐姐呢?”
“她都那麼大了,過不過生日都一樣。”
於是大人們一拍即合。
讓小男孩站在最中心。
他臉上洋溢着快樂的笑,拍手鼓掌。
所有人圍成一圈,唱着生日歌,恭喜他又大了一歲。
讓他吹蠟燭,許願。
除了我。
我像個局外人。
站在陰影處,靜靜看着這一幕。
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喉間泛起苦澀。
卻連一點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這件事對我的打擊。
還未結束。
08
很快,開始分蛋糕。
爸爸媽媽都知道,我最喜歡吃草莓。
可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
把所有草莓,都挑到小男孩餐盤裏。
“謝念雨,你是姐姐,一定要讓着弟弟。”
到最後。
我的盤子裏,只有幾塊芒果。
我爸不耐煩撂下一句,
“當年我們連蛋糕都沒得吃,你享受了時代的紅利,還不懂知足。”
“真是個白眼狼!”
可是,爸爸媽媽。
我對芒果嚴重過敏啊。
我麻木地接受了一切。
但好朋友送我的手工禮物,還是出現在了垃圾桶。
因爲媽媽說:
“幾張廢紙又不值錢,擺在桌上浪費空間,你有這時間,還不如多做幾道題。”
可小心藏在抽屜裏的明星海報,還是被撕碎燒毀。
因爲爸爸說:
“你這個年紀追什麼星?我看你越長大是越不好管了,再有下次,你生活費也別想要了。”
可給爸媽做飯。
不小心燒糊了菜,還是被罵了。
“浪費糧食。”
“連飯菜都做不好,笨手笨腳的。”
那天。
我眼底的光,徹底破滅。
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重現。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
終於問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問題。
“爸爸媽媽,”
“是不是我做什麼,你們都不滿意啊?”
“如果是。那當初,爲什麼要生下我呢?”
我抬起頭,眼神直直地想要看穿他們的心:
“這個問題,可以回答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