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姝的指尖在觸到那張染血照片的前一秒,猛地縮了回來,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燙到。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問不出,只能死死盯着沈聿墨鏡後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沈聿似乎能感知到她的恐懼和遲疑。他收回手,指尖捏着那張照片,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不敢看?”他的聲音低啞,沒什麼情緒,卻比任何質問都更讓人難堪。“還是……不敢知道?”
他微微偏頭,像是在傾聽這間豪華牢籠裏細微的聲響,確認某個人的存在。“江臨在裏面?”
林姝下意識地點頭,隨即意識到他看不見,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幹澀的:“在書房。”
沈聿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那弧度絕非笑意,倒像是某種冰冷的嘲弄。“很好。那就讓他待着。”
他轉向林姝的方向,盡管目不能視,那“注視”卻帶着沉甸甸的分量。“換個地方。這裏,”他頓了頓,吐出兩個字,“髒了。”
林姝的心髒又被狠狠攥了一下。她回頭看了一眼書房緊閉的門,裏面燈火通明,江臨大概正沉浸在他的商業帝國裏,對她這邊的風暴一無所知,或者,根本不屑一顧。
她不再猶豫,拉起行李箱,啞聲道:“跟我來。”
她沒有去電梯,而是走向了安全通道。高跟鞋敲擊在水泥台階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在寂靜的樓道裏格外刺耳。沈聿跟在她身後,盲杖點地的聲音清脆、穩定,不緊不慢,仿佛他行走在一條再熟悉不過的路上。
一直下到地下停車場,潮溼陰冷的空氣裹挾着汽油和灰塵的味道撲面而來。林姝找到自己那輛很少開的、不起眼的代步車,解鎖,將行李箱塞進後備箱。
“上車。”她拉開車門,對站在車旁的沈聿說。
沈聿沒有動,只是“看”着她:“你開車?”
“不然呢?”林姝幾乎要控制不住語氣裏的尖銳,“你看得見路嗎?”
沈聿沉默了一下,竟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短促而蒼涼。“是啊,我看不見。”他摸索着,拉開車門,熟練地坐進了副駕駛,盲杖折疊起來放在腳邊。
車子駛出地下停車場,匯入午夜稀疏的車流。城市的光怪陸離透過車窗,在沈聿輪廓分明的側臉和那副巨大的墨鏡上流動,明明滅滅。
林姝緊握着方向盤,手心裏的冷汗讓她感覺滑膩。她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是漫無目的地開着,仿佛只要不停下,身後的噩夢就追不上來。
“照片。”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沈聿從大衣內側的口袋裏,再次拿出了那張照片,遞給她。
這一次,林姝接了過來。
指尖傳來一種詭異的、仿佛帶有黏性的觸感,那些暗褐色的污漬,真的是血。
她將照片湊近車內昏暗的光線。
照片上是三個人,看起來都有些年輕,背景似乎是在某個大學的林蔭道。左邊是年輕些的江臨,穿着白襯衫,眉眼間帶着尚未被權勢完全磨礪掉的少年銳氣,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手臂親昵地攬着中間女孩的肩膀。
中間的女孩,就是沈倩。
林姝呼吸一滯。盡管看過無數張沈倩的照片,模仿了她十年,但每一次直面這張臉,依然會感到一種近乎自慚形穢的刺痛。沈倩很美,不是那種具有攻擊性的明豔,而是清純柔婉,像月光下靜靜綻放的梔子花,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含着淺淺的笑意,仿佛盛滿了整個春天的溫柔。
而右邊……
林姝的目光移到右邊那個青年身上。
他同樣穿着簡單的T恤牛仔褲,身姿挺拔,眉眼與沈倩有幾分相似,但線條更爲硬朗。他沒有看鏡頭,而是微微側頭,看着中間的沈倩,眼神專注,帶着兄長特有的、溫和的寵溺。他的嘴角自然上揚,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顯得幹淨、溫暖,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這是沈聿。沒有失明,沒有陰鬱,沒有被命運摧折過的、完整的沈聿。
他的眼睛,和沈倩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形狀,同樣的清澈明亮,仿佛承載着同樣的星光。
林姝的視線,死死釘在沈聿那雙曾經完好、如今卻隱藏在墨鏡後的眼睛上。
一個荒謬而恐怖的念頭,如同冰錐,狠狠刺入她的腦海。
江臨執着於她的眼睛……
她一直以爲,是因爲她的眼睛像沈倩。
可如果……江臨真正在看的,透過她這雙酷似沈倩的眼睛,真正想看到,或者想摧毀的,是另一雙與之極其相似的眼睛呢?
是沈聿的眼睛!
她猛地抬頭,看向副駕駛上的沈聿,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的眼睛……江臨他……”
沈聿面對着車窗外的方向,盡管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側臉線條在流動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冷硬。
“倩倩死後,我不信她是自殺。”他開口,聲音平鋪直敘,卻帶着一種將傷口再次撕開的殘忍平靜,“我查到了江臨頭上。他當時羽翼未豐,有些事,做得並不幹淨。”
林姝屏住呼吸。
“我找到了證據,能把他送進去的證據。”沈聿的聲音裏滲入一絲極淡的、冰冷的恨意,“他來找我談判,威逼利誘,我不爲所動。然後……”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林姝以爲他不會再說了。
“然後,就是那場‘意外’。”他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墨鏡的鏡腿,“他親自下的手。用的是一把特制的……不算鋒利,但足夠毀掉一切的工具。他說……”
沈聿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種極其苦澀的東西。
“他說,我這雙眼睛,和倩倩太像了。看着我的眼睛,就像看着倩倩在恨他。他受不了。”
“他說,既然我非要‘看’得那麼清楚,那就永遠別再看了。”
地下停車場冰冷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然後化作無數細密的冰針,扎進林姝的每一個毛孔。
她終於明白了。
爲什麼江臨看着她模仿沈倩的笑容時,眼神深處總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嘲弄。
爲什麼唯獨在她哭泣時,在她流露出與沈倩的“完美”截然不同的、真實的痛苦時,他才會流露出那種近乎愉悅的專注。
因爲他透過她這雙酷似沈倩的眼睛,看到的從來不是沈倩的替代品。
他看到的,是那個被他親手毀掉、奪去光明的沈聿!
他折磨她,欣賞她的眼淚,是在借此凌遲那個他無法再直接傷害、卻始終恨之入骨的沈聿!
她哭了十年,流了那麼多眼淚,原來都是在爲另一個男人的眼睛贖罪?爲一個她甚至不曾真正認識的男人,承受着江臨扭曲的報復?
“嗬……”林姝發出一聲短促的、破碎的氣音,像是瀕死之人最後的喘息。胃裏翻攪得更厲害了,她猛地踩下刹車,將車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推開車門,沖下去,扶着路邊的樹幹劇烈地幹嘔起來。
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着喉嚨。
冰冷的夜風吹在她汗溼的額頭上,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帶來一絲殘酷的清醒。
十年。她活在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的謊言裡。她以為自己是白月光的影子,卻原來只是仇恨的替身,是洩憤的玩物。
沈聿不知何時也下了車,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盲杖點在地上。他沒有安慰,也沒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林姝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污漬和眼角的淚水。轉過身,看向沈聿。路燈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讓他看起來像一座沉默的、背負着無盡黑暗的雕塑。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冰冷的質地。
沈聿“看”着她,墨鏡隔絕了他的眼神,但林姝能感覺到那後面的審視。
“因爲你也有一雙像她的眼睛。”他的聲音低沉,“也因爲,你被他騙了十年。你有權知道,你活在怎樣的地獄裏。”
他微微偏頭,朝向剛才車子駛來的方向,那棟矗立在城市中心、象征着江臨權勢的頂層公寓。
“而且,你覺得他知道你跑了,會放過你嗎?”沈聿的語氣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殘酷,“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他不會讓你帶着秘密離開。”
林姝的血液瞬間冰涼。
是啊,江臨怎麼會放過她?她是他精心飼養了十年的金絲雀,是他用來滿足自己扭曲欲望的工具。現在工具想要掙脫控制,還可能窺見了他最肮髒的秘密……
她打了個寒顫,恐懼再次攫住了她。
“我……我該怎麼辦?”她聽見自己無助的聲音,在夜風中飄散。
沈聿向前走了一步,盲杖精準地避開了地上的障礙物,停在她面前。
“你想繼續當他的玩物,活在謊言和監視裏,直到他徹底膩煩,或者你徹底崩潰?”他問,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
林姝猛地搖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還是,”沈聿的聲音壓低,帶着一種誘惑般的危險氣息,“你想知道,倩倩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姝猛地抬頭,撞進他那片墨鏡後的黑暗裏。
“我查了這麼多年,雖然眼睛沒了,但有些線索,還在。”沈聿緩緩說道,“江臨以爲弄瞎了我,就切斷了一切。但他忘了,有時候,看不見,反而能‘聽’到更多,‘感覺’到更多。”
他朝着林姝的方向,微微伸出手,並非觸碰,更像是一種無聲的邀約。
“林姝,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把江臨拖下地獄?”
夜風吹拂着林姝散落的頭發,她看着眼前這個被江臨摧毀了光明、卻從未停止復仇的男人,又回頭望向那棟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遠方的公寓樓。
十年屈辱,十年欺騙,如同熔岩在她胸腔裏翻涌、沸騰。
恐懼依舊存在,但對真相的渴望,對復仇的火焰,已經如同藤蔓般瘋狂滋生,緊緊纏繞住她的心髒。
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
她拉開車門,對沈聿說:
“上車。”
“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車子再次發動,匯入車流,這一次,方向明確,駛向未知的、彌漫着硝煙與危險的未來。
而城市的另一端,頂層公寓的書房裏,江臨處理完最後一份文件,揉了揉眉心,習慣性地看向臥室方向。
空無一人。
他皺眉,起身走過去。
臥室裏一片狼藉,衣櫃大開着,屬於林姝的那些廉價衣物不見了蹤影。梳妝台上,他送的那些珠寶首飾,原封不動地放着,在燈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光澤。
江臨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陰鷙得能滴出水。
他走到客廳,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找到林姝。”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緒,“她跑了。”
“把她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