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了江臨十年替身,連呼吸都在模仿他死去的白月光。
直到我在他書房發現那本日記。
「她笑起來根本不像倩倩。」
「但哭起來真帶勁。」
我連夜收拾行李時,門被敲響了。
外面站着倩倩真正的哥哥——
那個被江臨弄瞎雙眼的男人。
他遞給我一張染血的照片:
「你想知道,江臨爲什麼執着於你的眼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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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姝對着鏡子,又一次練習那個弧度。
嘴角微微上揚,眼角不能有紋路,要像初春湖面漾開的漣漪,清淺,帶着恰到好處的羞澀與溫柔。這是沈倩的笑。是江臨刻在骨子裏,也要求她刻在臉上的標志。
十年了。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她人生最好的一段年華,都耗在了這模仿秀裏。呼吸的節奏,走路的姿態,用餐時小指微翹的習慣,甚至發呆時無意識捻動衣角的細微動作……她的一切,都被一點點打磨成了另一個女人的形狀。
起初是笨拙的、帶着刺痛的迎合,後來漸漸成了不需要思考的本能。有時候,林姝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屬於江臨的、燈火通明的商業帝國,會恍惚覺得,那個叫林姝的女孩,大概早就死在了十年前那個潮溼的雨夜,死在江臨向她伸出手,對她說“你的眼睛很像她”的那個瞬間。
“倩倩最喜歡這樣笑。”江臨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浸在回憶裏的縹緲。
林姝嘴角練習的弧度瞬間僵住,隨即又以一種更柔和的力道重新揚起,轉過身,看向那個占據了她整個世界的男人。他坐在沙發上,指尖夾着煙,煙霧繚繞中,那張英俊得近乎凌厲的臉龐顯得有些模糊。
“是嗎?”她走過去,聲音放得輕緩,帶着沈倩特有的、吳儂軟語般的調子,在他身邊坐下,自然地替他按揉太陽穴,“頭又疼了?”
江臨閉上眼,嗯了一聲,將頭靠在她頸側。他的呼吸帶着煙草的清冽氣息,拂過她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這戰栗並非全然源於情動,更多是一種經年累月、浸入骨髓的謹慎。
他需要她時,她是完美的慰藉品,是沈倩在這人世間殘留的、可供他捕捉的溫度。他不需要時,她必須透明,不能發出任何不合時宜的聲響,不能有任何超出“沈倩模板”的情緒。
有一次,她因爲家裏的事,心情極度低落,在他面前沒能忍住,掉了眼淚,不是沈倩那種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哭法,而是壓抑的、無聲的,眼淚成串往下掉。江臨當時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神幽暗,最後竟笑了起來,指尖粗糲地擦過她的臉頰,說:“林姝,你哭起來……倒是別有風味。”
那時她不懂,只以爲是自己的失態惹惱了他,後來才隱隱覺得,那笑裏,那話裏,藏着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更深的東西。
“晚上有個應酬,你陪我一起去。”江臨忽然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林姝柔順地點頭:“好。我穿那件藕荷色的長裙?”那是沈倩生前最喜歡的顏色和款式。
江臨掀開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確認每一個細節是否符合標準,最後才淡淡應道:“嗯。”
這樣的對話,十年間重復了無數次。她早已習慣。
晚宴上,她挽着江臨的手臂,笑容得體,應對自如,扮演着無可挑剔的“江太太”。盡管法律上,她什麼也不是。江臨從未提過結婚,她也從不敢問。替身哪有資格要名分?
周圍投來的目光混雜着豔羨、探究,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輕蔑。她知道他們在背後怎麼議論她——一個靠着酷似已故白月光上位的女人,金絲雀,贗品。
心髒像是被細密的針扎過,泛起綿密的疼,但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破綻。她甚至能學着沈倩的樣子,在有人試探着提及某個與沈倩有關的舊事時,適時地垂下眼睫,露出三分哀戚七分堅強的神色,引得對方連連感嘆“江總好福氣,林小姐和沈小姐真是……太像了”。
江臨握着她的手,力道會微微收緊。她知道,這是他滿意的表現。
回到家,已是深夜。江臨似乎心情不錯,去了書房處理未完的工作。林姝替他放好洗澡水,準備好睡衣,然後習慣性地走進書房,想替他整理一下書桌。
書桌上有些亂,攤開着幾份文件。她小心翼翼地歸攏,動作間,不小心碰掉了桌角一本厚重的、皮質封面的舊書。書落地時,從封皮內側的夾層裏,滑落出一個小巧的、帶着鎖的筆記本。
林姝愣了一下。她從未見過這個筆記本。它的樣式很舊,邊角有些磨損,透着年代感。
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撿起了它。鎖是很老式的那種黃銅小鎖,看起來並不結實。她猶豫着,用手指輕輕一掰——
“咔噠”一聲輕響,鎖竟然開了。
心髒驟然狂跳起來,像是擂鼓一樣撞擊着胸腔。她屏住呼吸,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着,翻開了第一頁。
熟悉的、屬於江臨的凌厲筆跡映入眼簾。但不是商業文件上的那種,更隨意,更……私人。
【5月6日。她又笑了,學倩倩。形似神不似,僵硬得可笑。東施效顰。】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林姝的心口。原來她十年如一日的模仿,在他眼裏,只是“東施效顰”?
手指顫抖着,又往後翻了幾頁。
【6月3日。哭起來倒是有趣。眼淚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不像倩倩,連哭都優雅得像在演戲。看她哭,有種……弄髒完美瓷器的快感。】
弄髒……完美瓷器?快感?
林姝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她忽然想起江臨每次在她哭泣時,那種異常專注、甚至帶着隱隱興奮的眼神。原來不是因爲憐惜,而是因爲……這種扭曲的“快感”?
她猛地向後退了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書櫃,發出沉悶的響聲。但她渾然不覺,只是發瘋似的向後翻着,目光貪婪又恐懼地掃過那些冰冷的文字。
【7月9日。眼睛是最像的。可惜,只是像。真品已經毀了。有時候真想……】
想什麼?後面沒有寫。但那未盡的話語,卻比任何直白的殘忍更讓人毛骨悚然。
【7月29日。留着吧,就當是個念想,偶爾還能看看這雙眼睛。哭起來真帶勁。】
“哭起來真帶勁。”
最後這五個字,反復出現,像惡毒的詛咒,又像蘸了鹽水的鞭子,抽得她體無完膚。
十年。整整十年。
她以爲自己是卑微的替身,是用盡力氣去愛卻得不到回應的可憐蟲。可原來,在江臨眼裏,她連替身都不完全是。她是一個有趣的、哭起來“帶勁”的玩物,是一雙可以被隨意欣賞、褻瀆的,酷似真品的眼睛。
那些她以爲的溫情時刻,那些她小心翼翼珍藏的、他偶爾流露出的“好”,此刻回想起來,都變成了精心僞裝的凌遲。他看着她努力模仿,在心裏嘲笑她的拙劣;他弄哭她,從中獲取扭曲的愉悅。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扶着書桌邊緣,幹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懼和滅頂的羞辱感,幾乎要將她淹沒。
不能待下去了。
一秒都不能!
她猛地合上日記本,像扔掉什麼劇毒之物一樣將它塞回原處,連滾帶爬地沖出書房。
回到臥室,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從衣帽間拖出最大的行李箱,開始胡亂地將自己的東西塞進去。手指抖得厲害,扣子幾次都扣不上,衣服疊得亂七八糟。她不在乎了。她只想立刻、馬上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離開江臨。
那些她曾經視若珍寶的、江臨“賜予”她的珠寶、華服,她看也不看,只收拾自己最初帶來的、寥寥幾件樸素的衣物,還有一些必要的證件和私人物品。
行李箱合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她喘着氣,額頭上布滿冷汗,心髒還在失控地跳動。
就在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準備不顧一切地沖向門口時——
“咚。咚。咚。”
不疾不徐的敲門聲,清晰地傳來。
林姝渾身一僵,血液倒流。
江臨?他出來了?他發現了?
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環顧四周,下意識地想找地方躲藏,卻發現無處可逃。
敲門聲又響了三下,帶着一種奇異的、固執的節奏。
不是江臨。江臨敲門從來只敲兩下,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那會是誰?這個世間,除了江臨,還有誰會來這裏?
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顫抖着手,一步一步挪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門外站着的,不是江臨。
是一個男人。很高,身形挺拔,穿着深色的衣服,幾乎與走廊的陰影融爲一體。他戴着一副極大的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下頜線條冷硬緊繃。
最讓人心悸的是,他手裏拄着一根盲人手杖。
林姝的心髒猛地一縮。這個男人……她認得。或者說,她知道。
沈倩的哥哥,沈聿。那個據說在沈倩死後,因爲執意調查妹妹死亡的真相,與江臨爆發激烈沖突,最後在一場“意外”中,被江臨弄瞎了雙眼的男人。
他怎麼會來這裏?在這個深夜?
恐懼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好奇,卻推着她,鬼使神差地,擰動了門把手。
門開了。
走廊昏暗的光線勾勒出沈聿挺拔卻孤寂的輪廓。他微微側着頭,像是在用其他的感官捕捉她的存在。墨鏡後的視線無法觸及,但林姝卻能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幾乎實質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緩緩抬起另一只沒有拄着手杖的手。
他的指間,夾着一張照片。
那照片似乎有些年頭了,邊角泛黃,而且……上面沾染着幾塊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觸目驚心的污漬。
是血跡。
林姝的呼吸停滯了。
沈聿將照片遞向她,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帶着一種歷經滄桑後的死寂,卻又蘊含着某種令人不安的力量。
他說:
“你想知道,江臨爲什麼執着於你的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