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酷刑,是烈火焚燒五髒六腑的灼熱。
謝婉以爲,自己死在了奉先殿那杯御賜的毒酒之下。那酒裏有她最熟悉的“牽機引”的味道,苦杏仁的氣息纏繞着她這位大鄴王朝攝政太後的最後一縷呼吸,無情地將她從權力的巔峰拖入冰冷的地獄。
她記得逆子皇帝那張交織着恐懼與快意的扭曲面孔,記得滿朝文武的噤若寒蟬,更記得鎮北王蕭清宴——那個親手將毒酒遞到她面前的男人,他眼中那片死寂。
爲什麼……是你?
這個問題,她至死都未能問出口。
然而,預想中永恒的黑暗並未降臨。
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扎入太陽穴,緊接着,不屬於她的記憶如開閘的洪水,洶涌地沖進腦海。
一個叫“慕綰卿”的女孩,十五年的人生,短暫而卑微。
尚書府嫡出的真千金,出生時因意外被抱錯,養在鄉野農戶之家。三月前,養父母在一場意外的大火中喪生,她才被尚書府派人接回。然而等待她的,並非親人的溫情,而是無盡的冷眼與折辱。
假千金慕明月早已是京城聞名的才女,父親視她爲掌上明珠;繼母柳氏更是面上慈和,暗地裏卻將她視爲眼中釘,甚至不允許她在府中爲那對養育了她十五年的農戶夫妻立一個牌位。
養父母的“百日祭”前三天。
在原主以絕食相逼的苦苦哀求下,柳氏才終於鬆口,假惺惺地“恩準”她回到鄉下舊宅,守靈三日,以全“孝道”。
於是,這個本就因喪親之痛與三個月來的折磨而油盡燈枯的少女,在這間四面漏風的破敗靈堂裏,跪了三天三夜。終於,在悲傷、風寒與飢餓的三重侵蝕下,一口氣沒上來,香消玉殞。
“我……成了慕綰卿?”
謝婉,不,現在是慕綰卿了。她艱難地撐開眼皮,視線從模糊到清晰。
入目是簡陋到堪稱淒涼的靈堂。兩塊粗糙的木制靈位立在前方,風從破敗的窗櫺灌入,吹得白色幡布獵獵作響,卷起紙錢的灰燼,嗆得人喉嚨發癢。
空氣中彌漫着廉價香燭的煙火氣、供果腐敗的酸氣,以及……她身上那件麻布孝衣發出的黴味。
這副身體,實在是太弱了。
四肢百骸都叫囂着虛弱,胃裏空得像被火燒過。她甚至能感覺到,每一次心跳都帶着力不從心的遲滯。
想她謝婉,十六歲入宮,三十歲垂簾聽政,以女子之身,於波詭雲譎的朝堂之上平衡各方勢力,穩固了風雨飄搖的大鄴江山整整十年。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落魄至此,重生在一個連溫飽都成問題的少女身上?
荒唐,卻又真實得可怕。
“吱呀——”
腐朽的木門被一腳踹開,一個穿着靛青色比甲、身形肥碩的婆子扭着腰走了進來,臉上堆滿了刻薄的橫肉。
是繼母柳氏身邊最得臉的張嬤嬤。張嬤嬤身後,跟着一個身穿月白錦裙的少女,眉眼如畫,氣質溫婉,正是那位風光無限的假千金,慕明月。
慕明月看到跪坐在蒲團上,臉色慘白如紙的慕綰卿,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厭惡與不耐,隨即又被恰到好處的擔憂所取代。她柔聲開口,語氣裏滿是悲天憫人的嘆息:“姐姐,你已在此跪了三天三夜,米水未進,身子如何受得住?我知道你思念養父母心切,可也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呀。”
好一朵解語花。
慕綰卿垂着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這番話聽似關心,實則句句誅心。這是在提醒所有人,她慕綰卿只是個鄉野村姑,心裏念着的還是那對農戶,與高貴的尚書府格格不入。
張嬤嬤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斥道:“大小姐,二小姐金枝玉葉,好心勸你,你竟敢拿喬不理?真當自己還是那個沒人管教的野丫頭嗎?還不快給二小姐回話!”
慕綰卿依舊沒有動。
她在感受這具身體的力量。太弱了,弱到連支撐自己站起來都有些費力。
她的沉默,在張嬤嬤看來,就是最赤裸的挑釁。
“反了天了!”張嬤嬤怒目圓睜,肥厚的手掌揚起,夾雜着惡風,狠狠地朝慕綰卿的臉扇了過來,“我今天非得教教你,什麼叫尚書府的規矩!”
這一巴掌,若是打在原來的慕綰卿臉上,她除了默默忍受,別無他法。
可惜,現在的她,身體裏住着的是謝婉的靈魂。
那個曾經一言可定朝臣生死,一怒可令天下縞素的鐵血太後!
就在那巴掌即將落下的一刹那,一直垂着頭的慕綰卿猛然抬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絲毫屬於少女的怯懦或驚恐,只有仿佛在看一個死物的漠然與威壓。
張嬤嬤的心猛地一顫,揚起的手竟在半空中滯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
慕綰卿動了。
她以跪坐的姿態,身體微微一側,看似輕描淡寫地抬起了右手,精準地扣住了張嬤嬤揮落的手腕。
然後,皓腕輕轉,反手一折!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在這寂靜的靈堂裏驟然炸響!
“啊——!!!”
張嬤嬤那殺豬般的慘嚎緊隨其後。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扭曲變形的手腕,劇痛如同潮水般涌上大腦,讓她眼前一黑,險些昏死過去。
她……她的手,被這個賤丫頭給折斷了?!
慕明月的臉色也“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她捂住嘴,溫婉的面具幾乎要當場碎裂。她預想過慕綰卿會哭、會求饒,卻唯獨沒有想過,這個一向任她拿捏的“姐姐”,竟敢當着她的面,用如此狠戾的手段反擊!
這不可能!這個草包,怎麼會有這樣的膽子和身手?
慕綰卿鬆開手,任由張嬤嬤抱着廢掉的手腕在地上哀嚎打滾。她極其艱難地扶着蒲團站了起來。因爲久跪和虛弱,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她一手扶住旁邊的靈案,穩住身形,另一只手輕輕撣了撣孝衣上不存在的灰塵。這個動作,她做得從容不迫,優雅得仿佛不是在破敗的靈堂,而是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整理自己的鳳袍。
她終於將那雙清冷的眸子,轉向了驚駭欲絕的慕明月。
“妹妹,”她開口了,聲音因爲久未進水而沙啞幹澀,“你方才說,要教我尚書府的規矩?”
慕明月被她看得心頭發毛,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強自鎮定道:“你……慕綰卿!你瘋了!你竟敢對母親身邊的張嬤嬤下此毒手!”
“毒手?”慕綰卿輕輕一笑,那笑容在燭火下顯得有些詭異,“我只是在用張嬤嬤教我的方式,來讓她更深刻地理解一下規矩而已。”
她向前走了一步,每一步都搖搖晃晃,卻帶着上位者的氣勢,壓得慕明月喘不過氣來。
“《大鄴律·仆役令》第七條:家奴以下犯上,出言不遜者,掌嘴二十;動手冒犯主子者,可由主子自行處置,斷其一肢亦不爲過。”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張嬤嬤一非我生母,二非我嫡母,不過是繼母身邊的一個奴才。她對我這個尚書府正兒八經的嫡長女,呼來喝去,動輒打罵。方才,更是當着妹妹你的面,要掌摑於我。”慕綰卿的目光落在慕明月臉上,眼神似笑非笑,“請問妹妹,依照規矩,是我瘋了,還是她……該死?”
慕明月徹底呆住了。
這還是那個唯唯諾諾、連跟下人說話都會臉紅的慕綰卿嗎?
她怎麼會知道《大鄴律》?還知道得如此清楚?這些話,條理清晰,邏輯縝密,擲地有聲,別說是她,就算是父親慕正德在此,也找不出一絲錯處!
“我……我……”慕明月一時語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慕綰卿走到疼得滿地打滾的張嬤嬤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如同神祇俯視螻蟻。
“記住,”慕綰卿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我,慕綰卿,是尚書府的嫡女,是你的主子。我的臉,不是什麼醃臢奴才都能碰的。這一次,是手腕。下一次……”
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帶來的恐懼,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人窒息。
說完,轉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靈位前。
她看着那兩塊簡陋的木牌,上面刻着“先考慕大山之靈位”,“先妣慕氏李秀英之靈位”。這是這具身體的養父母,是那個在記憶深處,用粗糙的手掌溫柔地撫摸她頭發,用不多的糧食努力將她喂養長大的男人,和那個總是在夜裏爲她縫補舊衣,哼着鄉野小調的女人。
他們是唯一給過原主溫暖的人。
一股不屬於謝婉的、源自這具身體最深處的悲慟與孺慕之情,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慕綰卿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
她鄭重地,對着靈位,磕了三個響頭。
一叩,報你們十五年養育之恩。
二叩,承你們全部沉冤之怨。
三叩,佑我此後,踏血而行,再無掛礙。
從今往後,世上再無太後謝婉,只有——慕綰卿。
她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靈堂內驚懼交加的慕明月和痛不欲生的張嬤嬤。
“我們,回府。”
她丟下這四個字,便頭也不回地、踉蹌着走出了靈堂。
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慕綰卿微微眯起了眼睛。
尚書府,慕正德,柳氏,慕明月……還有前世那些將她推入深淵的所有人。
一筆一筆的債,我會親自上門,慢慢地跟你們算。
這場名爲“復仇”的棋局,從此刻起,由我執子。
而你們,都將是我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