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聲一聲,又一聲,在寂靜的夜裏固執地滴答着,像極了當年戰場上催命的馬蹄。
燭火跳動,映照着御案後白毅的身影,在殿壁上投下疲憊的巨大輪廓。
案頭奏疏堆疊高過額頭,沉甸甸的,如山巒壓肩。
他隨手翻開幾份,朱砂批閱的字跡未幹,刺入眼簾的仍是那些熟悉的鋒芒:
“臣霍翀請議北軍秋操賞格”、“司隸校尉何勇奏報京畿屯田諸營新墾田畝及所需耕牛、鐵器”、“大農令崔祐具陳今歲鹽鐵轉運損耗並請增撥民夫”、“安陸侯吳成請奏,南山剿匪功成,將士疲敝,請加犒賞”……
武將們的奏章,字句帶着戰場塵土與血氣,幹脆利落,所求也直接——糧、餉、兵、馬、賞。
這些曾與他血雨腥風裏滾打的兄弟,是大晏立國的基石,是他手中無堅不摧的利刃。白毅目光掠過霍翀、吳成、崔祐、何勇這些名字,心中涌起暖意,更感重壓。
亂世逐鹿,正是靠他們這股悍不畏死的猛勁,劈開了混沌天地。他從不曾,也絕不會輕視這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功勳。
可如今,江山初定,百廢待興。
案幾另一角,那份空白的絹帛,被鎮紙壓得平整,在燭光下格外刺眼。那是他欲擬的詔書,關於選拔天下賢才、充實朝堂與地方的詔書。
執筆的手懸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治天下,光有砍殺的勇力,遠遠不夠。需要的是能梳理萬民、制定律度、明察秋毫、安撫四方的“文心”。
他缺人,缺得厲害。缺到看着滿殿輝煌,心裏卻是一片荒蕪,像南陽老家久旱的龜裂田地。
焦慮如藤蔓滋長,纏繞思緒,勒得他喘不過氣,連案上涼透的羹湯都忘了飲。
殿門外傳來極輕微的窸窣聲,是絲履拂過地面的聲響,輕柔如夜風拂過銅鈴。守門的黃門侍郎李順無聲躬身退開。
宣神諳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手捧黑漆食盤。她未着皇後大妝,只一身素雅天縹色深衣,烏發鬆鬆挽着,幾縷碎發垂落頸側。燈火在她身後勾勒出寧靜的光暈。
她步履輕緩走近,目光先落在紋絲未動的冷羹上,幾不可察地輕蹙眉尖。隨即,視線越過堆積的奏牘,落在白毅臉上,落在他緊鎖的眉頭和疲憊深陷的眼窩裏。最後,定在那張被鎮紙壓着的素絹上——那承載着帝國文脈未來的空白。
“陛下,”她的聲音不高,卻如清泉流過石隙,瞬間打破殿內窒息的沉悶,“更深了,用些湯食吧。”她將食盤輕輕放在案角,移開冷羹,推過一只溫熱的漆碗。
油脂焦香與麥子清甜的氣息彌漫,是炸得金黃的饊子泡在滾燙肉羹裏,撒着碧綠芫荽末。這是琅琊老家的吃法。
白毅的目光終於從空白詔書上抬起,落在那碗冒着熱氣的湯食,又緩緩移到妻子溫婉沉靜的臉上。蒸騰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也似驅散了他眼底沉鬱。
“神諳……”他開口,聲音沙啞,手指下意識摩挲絹帛邊緣,“你來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請功奏折,又落回絹帛,“朕……在想如何填滿它。”語氣裏深重的困擾,如同殿外沉沉夜色。
宣神諳未立刻接話,拿起小玉碗,舀出半軟的饊子和濃稠肉羹,放到白毅面前。“陛下是在尋能治天下的人,”她溫聲道,語氣篤定,“如同當初尋能打天下的將。”指尖在碗沿一點,“先嚐嚐?涼了,便失了琅琊的味道。”
溫熱與香氣似有魔力。白毅緊繃的心弦微鬆,順從地拿起調羹,送入口中。
炸過的面食吸飽鮮湯,外層軟糯,內裏一絲酥脆餘韻,混合肉香芫荽清香,暖流滑下,熨帖五髒,也驅散心頭滯澀。
連日緊鎖的眉頭,終於微展。
看他神色稍緩,宣神諳才在御案側旁錦席上跪坐下來,姿態端正而放鬆。
“妾鬥膽,”她聲音更輕緩,怕驚擾這片刻安寧,“阿父……宣昶,當年在琅琊開館授徒,曾言:倘若書齋中研讀的聖人典籍,無法化爲田間地頭的分寸,無法體察黎庶飢寒啼哭的分量,終將淪爲紙面單薄的墨字,隨風飄散。”
白毅咀嚼動作慢下,抬眼看向她。燭光在她溫潤眼眸中跳動,映出沉靜深遠的光。宣昶,他那早逝的嶽丈,一代文豪。紀遵說過,他初入琅琊時,宣昶便能與他談論稼穡艱難、商旅阻滯,毫無士大夫倨傲。
“阿父常說,”宣神諳聲音帶着悠遠回憶,“爲官一方,腦袋要清醒,心腸要熱。清醒,方能辨明是非曲直;心腸熱,方能把百姓的凍餓冷暖真真切切擱在心裏。世家子弟,錦衣玉食,詩書嫺熟,但若只知高談闊論,不識五谷,不解民瘼,遇事只會照搬古書,便是誤國。而寒門子弟,縱有滿腔熱血,通曉疾苦,若胸無點墨,不通律令,不曉權衡,亦難當大任。”
她娓娓道來,語速平緩,字字清晰,敲在白毅心坎上。他放下調羹,凝神細聽。
宣神諳頓了頓,目光掃過御案一角堆放的幾卷簡牘——那是關於河工、營造的圖說,比辭藻華麗的策論顯得樸素粗陋。
“陛下,”她聲音多了一絲探索,“妾近來在宮中,讓女史謄抄整理前朝遺留《考工記》、《田法》殘卷,頗有所感。那些圖樣、尺寸、水車、耬犁……看似粗笨,實是治國根基。一具精良耬車,省下的民力、多打的糧食,或勝過十篇勸農賦。一個懂水利營造的工匠,其於國於民的價值,未必遜於只會引經據典的博士。”
白毅眼中驟然閃過一絲亮光,如深潭投石。他猛地想起何勇前日奏報京畿屯田困境:新墾之地土硬難犁,耕牛不足,普通直轅犁費力低效。若能有人改進農具……這念頭瞬間擊中了他。
“陛下再看,”宣神諳未停下,纖指指向殿門方向,似能穿透宮牆看到後宮,“蘭台書局裏,女官宮人,日夜伏案,拼湊殘簡,修復典籍。她們出身各異,未必家學淵源,但那份心無旁騖、一筆一劃的專注,何嚐不是一種難得之才?她們懂得‘做事’的道理。妾在宮中設小學堂,教宮人識字明理,起初不過想讓她們多懂規矩,少些懵懂。可陛下見了,能看懂宮規告示、記清庫房賬目的宮人,做事便少差錯,多幾分體面。啓民智的益處,於細微處見真章。陛下以此例力排衆議,推動察舉與征辟並行,妾深知,陛下是看到了‘做事’的根本。”
她的話語如春雨,無聲浸潤白毅被焦慮和奏章堆砌的心田。那碗饊子羹的暖意,此刻才真正蔓延四肢百骸。
他望着妻子沉靜側臉,燭光鍍上柔和金邊。這份溫婉下的通透堅韌,無聲處見乾坤的智慧,這份爲他分憂、爲帝國籌謀的赤誠,讓他胸中涌起暖流與激賞。
“神諳……”他伸出手,寬厚帶繭的手掌輕輕覆上她膝上的手背。她的手微涼柔軟。
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低沉輕喚和掌下微重的力道。所有焦慮困頓,仿佛在她沉靜目光和溫暖話語裏找到港灣。
那雙洞察戰場、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凝視皇後,翻涌着深沉感激、熨帖暖意,以及更深層次的、並肩同行的認同與愛重。
宣神諳感受着手背傳來的溫暖力量,抬眸迎上白毅目光。看到他眼底激賞與深沉依賴,一絲紅暈悄然爬上耳根。她未抽回手,唇角彎起極清淺溫柔的弧度,無聲回應:我懂。
殿外夜色濃重如墨,但御案前燭光籠罩的小天地裏,焦慮堅冰已然消融。
那份空白絹帛,在白毅眼中,不再是無從下筆的困境,而是徐徐展開、充滿無限可能的畫卷。
三日後清晨
幾輛樸素青幔小車碾過御道旁新鋪細沙,悄無聲息停在宮城朱雀側門外。
無煊赫儀仗,無喧天鼓樂,唯車輪吱呀聲在空曠宮門前格外清晰。
爲首車轅上跳下一布衣短褐、身形清瘦老者,須發皆白,一絲不苟。他抬頭望一眼巍峨宮闕,歷經風霜的臉上,無敬畏惶恐,唯有看透世事的沉靜疏淡。正是名動天下的白鹿書院山長,桑覃。
緊隨其後,另一小車青布簾被一只白皙纖細的手掀起。一位少女俯身而出,約十四五歲。她身着凝脂襦裙,裙擺繡淡青蓮葉,外罩煙青色半臂,烏發鬆鬆挽雙鬟,只簪一支溫潤玉簪。眉目清雅,氣質沉靜,如夏日初綻碧波上的清荷,亭亭而立,不染纖塵。她便是桑覃幼女,桑舜華。
她安靜跟在阿父身後半步,眼簾微垂,姿態恭謹,卻難掩天然清韻。
引路的李順垂首斂目,恭敬帶路。穿過森嚴宮門,肅穆殿宇,未引向前朝正殿,而是沿宮牆甬道折向西苑僻靜園囿。
園內古木參天,濃蔭匝地,隔絕暑熱喧囂。林蔭深處,一泓清泉汩汩匯成小潭。
潭邊,一架巨大石磨盤臥於青石基座,磨面被歲月谷物打磨得光滑,在斑駁日光下泛着沉甸甸青灰色光澤。
白毅早已等候潭邊石亭內。他今日未着袞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負手而立,目光落在潭中悠閒紅鯉身上。聞腳步聲,轉身。
見桑覃洗得發白的布衣與從容神態,白毅眼中閃過一絲激賞。目光掠過桑覃身後安靜侍立的桑舜華,少女察覺帝王目光,立刻更恭謹垂首斂衽,動作流暢自然。白毅微微頷首,未多言,注意力回到桑覃身上。迎上幾步,拱手爲禮:“桑公遠來辛苦。”
桑覃不卑不亢躬身還禮,聲音平和:“山野朽木,蒙陛下三顧,惶恐之至。”桑舜華隨之深福。桑覃目光平靜掃過白毅的臉,掠過那屬於百戰將軍的棱角和眼底深處潛藏的焦慮。
兩人於亭中石凳相對而坐。桑舜華被引至亭外古槐下石凳安坐,宮女奉上清茶果點。她端坐,目光沉靜望着亭中交談,如一株靜聽風聲水聲的小荷。
侍從奉上清茶退遠。亭內只剩泉聲、風聲、茶汽。
“桑公,”白毅開門見山,語氣誠摯迫切,“天下初定,瘡痍滿目。朕夙夜憂嘆,恐負蒼生所托。今朝堂之上,勇武之臣不乏,然能梳理萬機、安定州郡之文治幹才,寥寥如晨星。朕欲開新局,廣納賢才,充盈朝堂郡縣,使政令通達,百業得興。白鹿書院乃天下文脈所宗,桑公桃李遍四海。此等關乎國本大事,非桑公主持,不足以昭示天下,服膺士林。萬望桑公出山,爲朕,爲這新生的江山,主持本屆文臣之選!”目光灼灼,鎖住桑覃沉靜雙眸。
桑覃未立刻回答。端起粗糙陶杯,啜飲清茶,動作從容。放下杯,目光越過亭檐,投向不遠處沉默的石磨。陽光在磨盤光滑表面跳躍。
“陛下求才若渴之心,老朽感佩。”桑覃終於開口,聲音平穩深邃,“然陛下可知,老朽所居白鹿書院後山,亦有此物?”他抬起枯瘦手指,指向石磨。
白毅微怔,不明其意。
桑覃目光落磨盤上,似穿透時光:“此物,看似粗笨蠢物,不過碾米磨面之器。然陛下請看,”他起身步出石亭,白毅隨之。
桑覃走到石磨旁,蒼老手撫過冰涼光滑的青石表面,動作專注。“此磨盤,選石需堅韌細密,開鑿需尺寸精準,兩盤相合,齒槽深淺、走向,皆有定數。磨心稍偏,谷物難下;力道不均,粉質粗糲。推磨之人,需知谷物幹溼,曉力道緩急。此中分寸,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他轉身,目光投向白毅,沉靜眼眸深處,智慧火花跳躍:“陛下問老朽主持文臣之選,老朽鬥膽,先問陛下:此物,可能解南陽郡今歲之旱情?”
如無聲驚雷,在白毅腦海炸響!
南陽!他的南陽!何勇最新奏報瞬間清晰:烈日炙烤龜裂田地,禾苗焦黃枯萎,農人望天興嘆,眼中絕望。郡守束手無策,唯上書求減免賦稅,開倉放賑……賑濟救一時之飢,救不了來年種子,救不了幹涸土地!
白毅僵立原地,目光死死盯住沉默石磨。磨盤上歲月溝壑,似幻化成南陽大地猙獰裂口。桑覃突兀的問題,如最鋒利錐子,刺破被奏章包圍的思維壁壘,捅開另一片根本天地!
昨夜皇後燈下溫婉而堅定的低語,猛地撞入他腦海:“懂犁耙的官,比會背書的官更金貴……阿毅,那些能造水車、修溝渠、改良農具的人,才是真正能讓土地長出更多糧食、讓百姓少流汗多收糧的人啊!”
那聲音猶在耳畔,與桑覃指向石磨的手指,與南陽旱情慘狀,瞬間重疊貫通!
白毅猛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他豁然轉身,目光如電,恢復統帥決斷銳利。視線越過桑覃,精準落在侍立不遠處的衛尉霍翀身上。霍翀身姿挺拔如鬆,感受到皇帝目光驟變,下意識挺直腰背。
“霍翀!”白毅聲音不高,卻如金石相擊,斬釘截鐵,“即刻持朕手令,開武庫!取……取前朝遺存、經墨者改良的‘三腳耬車’圖樣!立刻!要快!”
霍翀雖不明就裏,軍人本能讓他毫不猶豫抱拳領命:“臣遵旨!”聲音洪亮,震得林葉微顫。他轉身,大步流星朝武庫奔去,甲葉鏗鏘,消失在樹蔭深處。
白毅重新看向桑覃。眼中迷茫焦慮褪盡,清明而堅定。他對着白發老儒生,鄭重一揖到底,語氣沉凝如山:
“桑公一席話,令朕茅塞頓開!治國之才,豈能僅限於尋章摘句?朕意已決,此番開科取士,除察舉孝廉、征辟賢良方正之外,另開一科!廣征天下通曉百工技藝、精通水利營造、善於農桑稼穡之實學幹才!凡經考核,確有其能者,無論出身門第,皆授官職,秩祿……同於孝廉!此事,非桑公主持,無以彰其重,無以服天下!望桑公,爲江山社稷,萬勿推辭!”
聲音回蕩靜謐林苑,帶着帝王威嚴與開創先河的熾熱。
桑覃看着眼前這位從田壟崛起、血火登頂的帝王,看着他眼中對真正“有用之才”的灼灼渴求,看着他因頓悟煥發的神采,一直平靜的臉上,終於緩緩綻開一絲極淡卻極欣慰的笑意。
“陛下有此胸襟,有此魄力,”桑覃聲音裏,那份疏淡融化,多了一份沉甸甸托付,“老朽……敢不從命?”
陽光穿過枝葉,斑駁灑在兩人身上,也落在那亭外安靜少女的身上。她聽着阿父那聲沉甸甸的“敢不從命”,清亮眼眸中光芒微閃,唇角彎起清淺弧度。
一架古老石磨靜臥一旁,無聲見證。一場關於爲新生帝國選拔真正脊梁的變革,就在這遠離朝堂喧囂的林苑中,悄然拉開序幕。那不僅是對文臣的選拔,更是將“實學”之才,第一次鄭重推上帝國取士的煌煌舞台。
蘭台書局。
殿宇深處,寬敞明亮宮室彌漫墨香與舊紙氣息,是宣神諳設立的“蘭台書局”。
高大書架依牆而立,整齊碼放竹簡、帛書。室內光線充足,寬大書案旁,十數位素淨宮裝女官和識字的宮女伏案工作。她們或小心綴連殘破竹簡,或用細毫小筆工整謄抄,或對照殘卷校對文字。氣氛專注,唯有筆尖沙沙與簡牘輕響。
宣神諳未着禮服,一身家常艾綠色深衣,烏發簡單挽起,簪素銀簪。她正站在書案旁,俯身看一女官修復嚴重破損的《考工記》殘篇,神情專注,偶爾輕聲指點,語調如沐春風。
“娘娘,”青黛輕步上前稟報,“白鹿書院桑山長之女桑舜華娘子,奉桑山長之命,送來幾卷桑山長親筆批注的《齊民要術》殘卷抄本,以供書局參校。桑娘子此刻正在偏殿等候。”
宣神諳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喜亮光。“桑公的女兒?舜華?”她直起身,臉上露出由衷溫婉笑意,“快請進來。”她腦海浮現多年前,阿父宣昶帶她遊歷白鹿書院情景。那時她九歲,記得學識淵博、氣質清癯的桑山長,也記得他懷裏抱着個粉雕玉琢、怯生生的小女娃,兩三歲模樣,烏溜溜大眼睛好奇看她。宣昶打趣:“神諳,你看桑叔父家的小舜華,像不像剛冒出水面的小荷苞?” 時光荏苒,當年小荷苞已亭亭玉立。
桑舜華在宮女引領下步入書局。她依舊素雅月白襦裙,煙青半臂,步履輕盈端莊。看到殿中景象,眼中流露贊嘆向往。見皇後含笑望她,立刻斂衽行禮:“民女桑舜華,拜見皇後娘娘,娘娘長樂未央。”
“快免禮。”宣神諳上前兩步虛扶,笑容親切溫和,毫無皇後架子。“早聞桑公有掌上明珠,才情品貌俱佳,今日一見,果然清雅出塵,不負‘舜華’之名。”她端詳少女,那份沉靜內斂氣質,似見當年白鹿書院亭亭小荷初綻風姿。
桑舜華微垂首,頰邊泛起羞澀紅暈:“娘娘謬贊。民女相貌平平,才疏學淺,實不敢當。今日得見蘭台書局盛況,方知娘娘心系典籍,澤被文脈,令人感佩萬分。”話語清晰有度,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少女清澈中透着沉穩。
宣神諳笑意更深,引桑舜華走向空閒書案,上備清茶棋枰。“令尊乃當世大儒,桑娘子自幼耳濡目染,才情定是極好的。予這書局,不過拾遺補缺。倒是你阿父,應陛下之請出山主持選才大計,實乃社稷之福。”她親手爲桑舜華斟茶,如待故友。
兩人在棋枰兩側坐下。宣神諳執白,桑舜華執黑。棋局初開,落子清脆。
宣神諳落下一子,狀似隨意:“桑娘子此次隨令尊入都城,一路可還習慣?都城氣象,與白鹿書院相比,如何?”
桑舜華凝神看棋盤,纖指拈起黑子,沉吟片刻,輕輕落下:“回娘娘。一路尚好。都城氣象恢弘,天子腳下,自有一番煌煌氣度。書院則清幽古樸,鬆濤竹韻,書聲琅琅,是治學修身的好所在。二者氣象不同,各有千秋。”回答得體真誠。
宣神諳含笑點頭,目光落棋盤:“令尊學識淵博,品性高潔,此番主持選才,必能慧眼識珠,爲朝廷覓得真正棟梁。只是……這‘才’之一字,包羅萬象。陛下求賢若渴,不僅重經義文章,亦重實務幹才。不知令尊對此,可有考量?”話語溫和如閒話家常,溫潤眼眸深處卻帶着不易察覺的探詢。
桑舜華抬起眼眸,清澈目光與宣神諳溫和深遠的視線輕輕一碰。她瞬間明白了皇後深意。少女未立刻回答,又落下一子,才緩緩開口,聲音清越慎重:“阿父常言,讀書明理,最終爲經世致用。白鹿書院後山也有一架石磨,阿父曾教導弟子觀察其構造原理,體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阿父常說,能造出利民之器的人,其智慧與貢獻,未必遜於著書立說者。民女愚見,陛下與娘娘所期許的‘才’,阿父……應是懂的。”話語點到即止,清晰傳遞桑覃對實用之學的認可。
宣神諳心中了然,眼底笑意更深,帶着贊許。“桑娘子年紀雖小,見解卻通透。可見令尊,教導有方。”她巧妙轉換話題,“說起來,予幼時曾隨家父造訪白鹿書院,那時你尚在襁褓之中,像個粉團兒。一晃眼,竟已這般大了。”語氣溫暖追憶。
桑舜華眼中露出好奇柔和的光:“阿父也曾提及當年宣公攜愛女來訪盛事。阿父珍藏的一本讀書筆記扉頁上,還夾着一方小小的、繡着蘭草的舊帕,說是宣家阿姊當年不慎遺落的。阿父說,那是他見過最有靈氣的‘小友’留下的。”她說着,唇邊漾起淺淺笑意。
宣神諳微怔,隨即莞爾:“竟有此事?予都不記得了。想來是家父怕我吵鬧,隨手塞給我的小玩意兒。”她看着桑舜華沉靜溫雅模樣,親切感更甚,似見另一個時空廊下安靜讀書的自己。兩人間,一種跨越年齡、基於書香慧心的默契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內室門口探出頭來。一個約莫兩歲、穿粉嫩小襖、梳雙丫髻的女童,睜着烏黑純淨大眼睛,好奇望着這邊。她正是班家五虎之一忠烈侯班朗的遺孤班令儀。
白毅本欲將班家僅存的兩位遺孤——班令儀及其堂弟班嘉——俱接入宮中撫育,稍慰英靈。
然忠國公執意堅持將男丁班嘉留於身邊親授家學武藝,以承門風,僅將年幼的班令儀送入宮中托付皇後。
皇帝感念其班家忠烈無雙、犧牲至重,非但慨然應允,更特頒恩旨:
待班嘉成年,即刻承襲其父追贈之縣侯爵位!此舉已殊爲破格。
而對班令儀,皇帝更直接冊封"永寧翁主"!
此封號專爲敕封功勳卓著之臣的嫡女,實屬無上殊榮,尊榮遠逾尋常宗室縣主、鄉主,其品秩、俸祿乃至儀仗規制,皆依親王嫡女(郡主)之例,甚或略有超擢。
小令儀被這邊氣氛和陌生好看的阿姊吸引,邁着小短腿,踉蹌朝書案走來。
宣神諳見狀,臉上盈滿溫柔慈愛,放下棋子張開雙臂:“令儀,睡醒了?”
小令儀卻並未立刻撲向熟悉的皇後,反而被安靜坐在那裏的桑舜華吸引了。她歪着小腦袋,好奇地打量着這位氣質清雅的陌生阿姊,小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竟搖搖晃晃地直接走到了桑舜華面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桑舜華垂落的裙角,仰着小臉,咿咿呀呀地發出模糊的音節,像是在打招呼。
這親近讓桑舜華微愣,隨即眼中涌上溫柔憐愛。她未慌亂,自然地俯身,指尖輕碰班令儀粉嫩臉頰,聲音極輕柔:“好可愛的小娘子。”沉靜溫和氣息天然吸引着孩子。
宣神諳看着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化爲更深笑意與欣慰。她走來抱起小令儀,讓她平視桑舜華,柔聲道:“令儀,這是桑家阿姊。”又看向桑舜華,語氣深意,“這孩子平日怕生,今日倒與你投緣。看來桑娘子不僅學識好,性情也溫婉可親,連小孩子都親近你。”
班令儀在宣神諳懷裏,依舊伸小手朝桑舜華夠着,咿咿呀呀,顯然喜歡這位阿姊。
桑舜華看着小女童純淨笑容,心中柔軟,也對她溫柔笑了。
宣神諳抱着班令儀重新坐下,對桑舜華道:“桑娘子若有閒暇,不妨常來這蘭台書局坐坐。予也想聽聽你在白鹿書院的見聞,還有令尊批注的典籍心得。”話語真誠邀請。
桑舜華起身,再次斂衽爲禮,清雅臉上帶着喜悅:“承蒙娘娘不棄,舜華榮幸之至。能得娘娘指點,親近典籍,是舜華之福。他日定當再來叨擾。”她看向宣神諳的目光,充滿敬慕與知遇之感。
宣神諳微笑點頭,示意青黛取來小巧精致玉質腰牌遞給桑舜華:“這是出入宮禁和書局的憑證。以後想來,隨時可遞牌子進來。”
桑舜華恭敬雙手接過腰牌,觸手溫潤,心中更添暖意:“謝娘娘恩典。”
宣神諳又留桑舜華用茶點,兩人就典籍棋局閒談片刻,氣氛融洽溫馨。直到宮人報桑山長準備離宮,桑舜華才依依拜別皇後離去。
宣神諳站在書局門口,目送清荷般背影消失宮道轉角。少女沉靜談吐、通透見識及對小令儀的親近,令她印象深刻。她輕撫懷中昏昏欲睡的班令儀小腦袋,唇邊噙着溫煦深遠笑意。
南宮前殿。
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穹頂,陽光透過窗櫺,在光潔金磚地面投下長長光影。空氣肅穆,隱伏山雨欲來的緊繃。
御座之上,白毅身着玄色十二章紋袞服,冕旒玉珠微晃,遮住部分神情,只露線條清晰下頜和沉靜如淵眼眸。他端坐如山嶽,無形威壓籠罩大殿。
階下,三公九卿,文武重臣,肅立兩班。左側衛尉霍翀爲首,安陸侯吳成、通濟侯崔祐、穰侯何勇等武將勳貴赫然在列,朝服難掩沙場剽悍。右側“世家吉祥物”太尉鄭弘爲首,司徒王耘、司空伏衍,以及聞喜侯紀遵等文臣依次排開。紀遵位置靠前,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刻微微垂目,似洞察殿中氣息流動。
大農令崔祐手持玉笏,精明利落奏報國庫收支與鹽鐵轉運艱難:“……今歲各郡縣上計未完,然僅轉運損耗一項,因路途修復、流民漸安已減三成。然河內、南陽諸郡去歲旱蝗,今歲糧秣恐難足額,若強征,恐傷民本。臣請陛下明示,是否酌情減免,或從關中西調餘糧補之?”奏報條理清晰,利弊分明。
白毅微頷首,目光掃過諸臣:“崔卿所言確爲實情。民生爲本,不可竭澤而漁。減免之事,着大農令會同司徒、司農寺詳議章程,以安民心。西調餘糧可行,然轉運之耗,崔卿需再精算,務求省民力。”
“臣遵旨。”崔祐躬身應諾退入班列。
一直沉默的安陸侯吳成——昔日殺豬屠夫,今掌北軍精銳的中候——按捺不住踏前一步。聲若洪鍾,帶着武將直率,不滿掃崔祐一眼:“陛下!大農令所言固是道理,可末將聽着處處是難處!西調糧草耗民力,減免賦稅損國庫,那北軍將士秋操犒賞、南山平叛功臣該如何?刀頭舔血,不就圖個封妻蔭子、朝廷恩賞?若因糧秣錢帛算計寒了將士心,日後誰肯爲陛下、爲朝廷效死命?”
此言如巨石投湖。武將隊列中多人點頭,深以爲然。沉穩霍翀眉頭也幾不可察一蹙。吳成話糙,卻道出武將心底擔憂。
文臣隊列,太尉鄭弘捋花白胡須,臉上矜持微笑,似不屑吳成粗鄙。司徒王耘眉頭緊鎖,對吳成只談犒賞不顧民生深感不滿,欲開口反駁。
白毅目光緩緩掃過,盡收衆人反應。未立刻回應吳成,視線投向一直沉默文臣前列的紀遵:“紀卿,你執掌御史台,風聞言事,糾劾百官。吳卿所言,關乎軍心士氣,亦關乎朝廷恩信。你以爲如何?”
紀遵聞聲出列,動作沉穩如標槍。先向御座深施一禮,抬頭目光銳利掃過吳成,聲音不高字字清晰,帶着洞悉世情冷冽:“陛下明鑑。吳將軍所言,乃忠勇將士肺腑之聲,其情可憫。然,”話鋒陡轉如冰棱出鞘,“治國非治軍,豈能一味犒賞維系?前辛之衰,始於外戚,盛於豪強,崩於流民。流民何來?苛政猛於虎,吏治腐如蠹,豪強兼並無度,小民失田破產,凍餓倒斃於途,焉能不反?陛下上月親自主持國祭,告慰開國戰歿忠魂,萬民感泣,軍心歸附。此乃大義名分,豈是區區錢帛犒賞可比?若今日因糧秣之困,便行盤剝小民、竭澤而漁之舉,豈非自毀長城,寒天下蒼生之心?此非安軍心,實乃種禍根!臣以爲,吳將軍之憂,其情可原,其論……實乃短視!”最後二字極重,如重錘擊心。
吳成臉瞬間漲紅,銅鈴眼瞪紀遵,拳頭捏響,若非朝堂恐已發作。武將隊列輕微騷動。文臣這邊,王耘不滿稍霽,看紀遵目光多贊許。鄭弘老神在在。伏衍微頷,認同紀遵利害分析。
白毅端坐御座,冕旒下面容沉靜如水。等殿中波瀾稍平,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不容置疑,壓下所有雜音:
“紀卿之言,切中要害。將士之功,朕一日不敢或忘。國祭之禮,非僅爲告慰英靈,更爲明示天下:朕與朝廷,銘記所有爲大晏流血犧牲之人!此乃立國之基,恩信之本。”他目光轉向吳成,語氣沉凝,“吳卿,朕問你,你麾下北軍銳士,大多出身何處?”
吳成一怔:“回陛下,多……多是南陽、潁川一帶農家子弟,也有流民中招募的敢戰之人。”
“好。”白毅微頷首,“若因犒賞之需,強征其家鄉父老口糧,致使桑梓之地餓殍遍地,妻離子散。吳卿,你麾下銳士,是感念朝廷恩賞,還是……會拿起刀槍,指向逼死他們父母妻兒的官府?”
“這……”吳成如遭雷擊,張口結舌。他出身市井,深知底層疾苦,白毅反問如冰冷錐子,刺破他只想犒賞的簡單念頭。額頭滲出冷汗,怒紅褪去變蒼白。霍翀、崔祐等武將神色凜然深思。何勇握緊拳,想起田壟勞作過往。
白毅目光掠過吳成,掃視朝堂,聲音陡然拔高如金鐵交鳴:“治國之道,首在安民!安民之要,在於吏治清明,政通人和,更在於……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他停頓,讓字字砸在衆人心頭,“朕深知,治天下,光有能征慣戰的猛士,光有滿腹經綸的博士,遠遠不夠!”
他霍然起身,冕旒玉珠激烈碰撞。一股開天辟地般的決斷氣勢勃發,充斥宏闊大殿:
“傳朕旨意!”
殿中所有臣僚,無論文武,無論心思,皆心頭一凜,屏息凝神,齊刷刷躬身垂首。
“着白鹿書院山長桑覃,主持今歲賢良方正、孝廉察舉諸事,爲國遴選經世致用之才!此乃常例!”
第一道旨意尚在意料。
緊接着,白毅聲音如九天驚雷,帶着開創新局磅礴氣勢轟然炸響:
“另——特開‘百工實學’一科!着大司農、將作大匠、水衡都尉會同桑公,共定章程!凡天下士民,無論出身貴賤,但通曉水利營造、精於農桑稼穡、善制機巧器械、明悉算學工法者,經有司考核,確認其能裨益國計民生者,一律量才錄用!所授官職,秩祿視同……孝廉!”
“秩祿視同孝廉”!
六字如最猛烈驚雷,在南宮前殿轟然炸響,震得蟠龍金柱嗡鳴,震得殿中每人心神劇震!
階下肅立群臣,無論矜持世家鄭弘,理想派王耘,寒門實幹派伏衍,被問啞的吳成,沉思的霍翀、崔祐,銳利如鷹隼的紀遵……所有人臉上瞬間只剩極致震驚與難以置信!
秩同孝廉?!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工匠、農夫、營造師、水工……那些士大夫眼中操持“賤業”的下等人,只要有一技之長,經考核,就能一步登天,踏入仕途,穿上與清貴文臣、勳貴武將一樣的官袍,享同等俸祿地位!這是顛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鐵律!是將帝國取士之梯悍然架設到“百工雜流”之上!
死寂。
死一般寂靜籠罩大殿。空氣凝固,沉重窒息。唯陽光穿過高窗,在地面投下移動光斑。
文臣隊列,太尉鄭弘保養得宜的臉第一次失血灰白。花白胡須難以抑制微顫。秩同孝廉?這是對弘農鄭氏,對所有世代簪纓高門大族最赤裸的羞辱挑戰!他胸中翻騰驚濤駭浪般的憤怒難以置信,喉嚨堵寒冰,發不出聲,死死盯御階上身影。
司徒王耘如遭雷擊僵立。腦中閃過無數聖賢篇章——“君子不器”、“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陛下此舉豈非混淆尊卑,顛倒綱常?他試圖從經義找支撐,信念基石卻在石破天驚旨意下搖晃。張嘴欲引經據典勸諫,嗓子幹澀無聲,額角青筋突跳。
寒門出身的司空伏衍,眼中先是難以置信驚愕,隨即驚愕深處燃起一簇近乎狂喜火苗!秩同孝廉!意味寒門庶族,不通詩書,只要有一技之長,竟也有直達天聽路徑!這是打破世家大族對上升通道壟斷!他強壓內心激動,目光灼灼望御座。
武將隊列反應激烈。吳成徹底懵了,嘴張得塞雞蛋,腦中混沌:工匠?跟俺們一樣領俸祿當官?茫然看崔祐。通濟侯崔祐,眼中閃爍商人精光。秩同孝廉?他嗅到打破常規的巨大機遇!若懂營造通商道能爲官,崔家善於經營算計的子侄豈非出頭?下意識挺直腰背。
霍翀眉頭緊鎖成川字。世家子弟本能感到旨意背後驚濤駭浪。勳貴地位要與匠戶平起平坐?然皇帝關於軍心民心質問猶在耳邊,紀遵“自毀長城”警告振聾發聵。他矛盾重重,目光復雜投御座。
唯紀遵,短暫震驚後迅速恢復古井無波沉靜面容。唯那雙銳利如鷹隼眼睛死死釘在皇帝身上,目光深處急速思索評估。他未陷入情緒風暴,本能分析旨意背後帝王心術、朝堂震蕩及對帝國根基深遠影響。他見鄭弘失態,王耘茫然,伏衍激動,武將困惑……更見御座上帝王眼中不容動搖決絕與開創魄力。
死寂被一聲壓抑巨大悲憤蒼老聲音打破。
“陛下!”太尉鄭弘似從滅頂打擊找回一絲力氣,踉蹌出列撲通跪倒,聲音嘶啞如泣血控訴,“老臣……老臣鬥膽!此舉萬萬不可啊陛下!”花白頭重重叩金磚,悶響。
“孝廉之制,乃朝廷掄才大典,國之根本!所舉者,非德行高潔、通曉經義之大儒名士不可!若令木匠、瓦匠、鐵匠之流,憑微末之技,竟得秩同孝廉,登堂入室,與士大夫同列……此非但混淆貴賤,顛倒乾坤,更是褻瀆聖人之道,動搖國本!長此以往,禮崩樂壞,綱常何在?體統何存?陛下!三思!萬萬三思啊!”涕淚橫流,以頭搶地。
鄭弘一跪一哭,如點燃引信。文臣隊列中,尤其出身世家門閥官員,如找主心骨,紛紛出列跪倒伏地叩首,悲聲附和:
“陛下三思!”
“鄭太尉所言極是!此舉斷不可行!”
“百工賤役,豈能登大雅之堂?祖宗法度何在?”
“請陛下收回成命!”
殿內哀懇勸諫聲此起彼伏,啜泣壓抑,氣氛至極點。武將們面面相覷,被陣勢震住。
御座之上,白毅端坐如山。冕旒玉珠微晃,遮住眼底寒光。他看階下跪倒一片、涕泗橫流的文臣,看鄭弘受莫大冤屈模樣,心中無怒,唯冰冷了然。
他未立刻斥責,目光反轉向司徒王耘:“王司徒,你飽讀詩書,通曉聖人之道。鄭太尉言此舉褻瀆聖道,動搖國本。朕倒要請教,‘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此言何解?‘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此語何意?若百姓溫飽尚不能保,社稷根基尚且不穩,空談禮樂綱常,豈非緣木求魚,空中樓閣?”
王耘被點名,身體微顫。抬頭臉上還帶茫然掙扎。白毅問題如兩把鋒利錐子,直刺理想主義者內心矛盾。“民爲貴”、“倉廩實”……他倒背如流,可當與“百工登堂”現實沖擊碰撞,經義蒼白無力。張嘴欲反駁,信念在皇帝冷靜詰問下分崩離析。最終頹然低頭,聲音幹澀:“陛下……陛下所言,乃治國根本大道……然,然‘百工實學’之選,與孝廉同秩,是否……是否操之過急?恐士林譁然,人心不穩……”聲音低底氣不足。
白毅不再看他,目光掃過跪地群臣,最後落一直沉默紀遵身上:“紀卿,聞喜侯!你執掌御史台,風聞言事,糾劾百官。朕問你,前漢之亡,根由何在?是亡於不通經義的工匠,還是亡於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兼並土地、盤剝小民、致使餓殍遍野的世家豪強、貪官污吏?!”
聲音陡然拔高如驚雷炸響,帶着穿透歷史冰冷鋒芒滔天怒意!大殿鴉雀無聲。跪地哀哭聲噎住。
紀遵迎着皇帝凌厲如刀目光,緩緩出列。他未下跪,只深深一揖,聲音清晰冷靜,陳述不容辯駁事實:
“回陛下。臣監察風聞,縱觀史冊。前漢之亡,外戚、宦官、黨爭爲禍尤烈,然究其根本,乃在於土地兼並成風,豪強權貴貪得無厭,地方官吏酷烈盤剝,致使小民失其恒產,流離失所,凍餓倒斃於途者相望於道!赤眉、綠林,皆由此起!彼輩亂臣賊子,多有熟讀經史、位列公卿者!其禍國殃民,豈是通曉一技之長工匠可比?陛下明鑑萬裏,此‘百工實學’之科,若能興水利、利農桑、實倉廩、安黎庶,此乃固本培元、斷絕禍亂根源良策!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臣,紀遵,附議陛下聖斷!”
這番話如冰水兜頭澆在跪地勸諫鄭弘等人頭上!他撕開前漢覆亡血淋淋瘡疤,矛頭直指自詡清貴世家官僚!“彼輩亂臣賊子,多有熟讀經史、位列公卿者”,如響亮耳光抽在反對者臉上!
鄭弘猛抬頭,老臉漲豬肝色,指紀遵手指劇顫:“紀遵!你……你血口噴人!危言聳聽!”再說不出有力反駁。王耘臉色慘白,紀遵話如重錘砸心。
武將隊列,何勇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爆強烈光芒!紀遵話句句說心坎裏!他猛踏前一步,聲如洪鍾:“陛下!聞喜侯所言極是!俺老何就是個種田的!俺只知道,沒有好犁耙,地就耕不深!沒有好水車,旱年就得餓肚子!懂這些的人,就該當官!就該讓天下人都用上好農具!這比那些只會掉書袋、刮地皮的官,強一百倍!末將……末將全力支持陛下!”激動得聲音發顫。
崔祐立刻反應,緊隨出列,聲音精明圓滑立場鮮明:“陛下聖明!臣亦以爲紀侯爺、何將軍所言乃金玉良言!百工之技,實乃富國裕民之基!譬如鹽鐵轉運,若有善造舟車、精於算學之人,損耗必可再減!此等人才正當重用!臣附議!”
武將表態如天平投下決定性砝碼。霍翀深吸氣,看御座上目光灼灼皇帝,看激動何勇崔祐,掃階下面如土色鄭弘等人,終於踏前一步抱拳沉聲:“陛下深思熟慮,謀國至遠。末將……亦附議!”他代表世家勳貴武將妥協,也代表軍權對皇權最終支持。
局面瞬間逆轉!
白毅目光緩緩掃過朝堂,盡收衆人反應。他見鄭弘等人絕望灰敗,王耘失魂落魄,伏衍難抑激動,武將們(含霍翀)最終支持,紀遵沉靜下的深意。心中澄明。
“朕意已決。”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終結爭論絕對力量,回蕩死寂大殿,“‘百工實學’之科,照旨施行!桑公主持選才,務求唯才是舉,唯實是用!吏部、大司農、將作大匠、水衡都尉,即刻會同桑公,擬定詳細考選章程,報朕御覽!”
他頓了頓,目光如冷電射向跪伏在地面如死灰鄭弘等人,語氣陡厲:“至於爾等……食君之祿,當分君之憂!不思爲國薦賢,爲民請命,反固守陳規陋見,阻撓新政!念爾等初犯,且去!閉門思過三日!若再敢因循守舊,妄議國是……休怪朕不念舊情!退朝!”
“退——朝——” 黃門侍郎尖細悠長聲穿透大殿。
沉重殿門緩緩開啓,刺目陽光涌入,照亮金磚地面跪伏身影,也照亮御階之上決然轉身帝王背影。
一場風暴在南宮前殿驟然掀起,又被他以無上意志清晰洞見強行按下波濤。
暮色四合,安陸侯府邸的書房裏,燈燭搖曳,卻驅不散主人臉上的陰霾。吳成一把扯下身上繁復的常服,狠狠摜在榻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他赤着膀子,露出虯結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舊傷疤,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怒獸。
“他娘的!”吳成灌了一大口冷酒,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火氣,“老子跟着陛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刀頭舔血,圖什麼?不就圖個痛快!圖個兄弟們都能過上好日子!可今天……”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酒爵跳起,“今天陛下那話,句句戳老子心窩子!俺缸子是粗人,可俺也懂忠義!俺那些北軍兒郎,哪個不是爹生娘養的?誰不想讓家裏過好點?俺替他們討點犒賞,有錯嗎?怎麼到了陛下嘴裏,倒像是俺缸子要逼人造反似的?!”
他越想越氣,又灌了一口酒,眼神迷茫中帶着受傷:“俺看不懂了!陛下……陛下如今是天子了,坐在那德陽殿上,說的話,俺聽着……陌生!紀遵那老小子罵俺短視,陛下拿南陽老家的事堵俺的嘴……可俺心裏憋屈啊!俺就覺得……陛下是不是……是不是當了皇帝,就忘了當初跟俺們這些老兄弟在泥地裏打滾的情分了?忘了俺們是怎麼用命給他拼下這江山的了?”他聲音低沉下去,帶着濃重的失落和不解,“他變了……”
“砰!砰!砰!”沉重的敲門聲響起,不等吳成應聲,書房門就被推開了。崔祐拎着兩個酒壇子,笑眯眯地站在門口,仿佛沒看見吳成的黑臉和滿屋子的低氣壓。
“喲,缸子,一個人喝悶酒呢?火氣不小啊!”崔祐自顧自走進來,把酒壇往案幾上一墩,毫不客氣地坐到吳成對面,“怎麼?還在爲朝堂上那點事兒窩火?”
吳成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哼!你崔老摳精得跟猴似的,朝堂上倒是會說話!‘百工之技,富國裕民’?哼!俺看你就是順着陛下的話茬往上爬!忘了咱們老兄弟的情分了?”
崔祐也不惱,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給吳成滿上:“缸子啊缸子,你這腦子,真該跟你這身板換換!”他啜了一口酒,眯着眼,“情分?陛下待咱們的情分還少嗎?封侯拜將,榮華富貴,哪一樣不是陛下給的?你安陸侯府門前那根拴馬樁,怕是比我崔府的門檻還值錢吧?”
吳成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那……那不一樣!那是俺們拿命換的!”
“是拿命換的!”崔祐放下酒碗,語氣認真了幾分,“正因爲是拿命換的,陛下才更看重!他今日爲什麼問你北軍將士出身?爲什麼拿南陽老家的事點你?缸子,你好好想想!”
吳成皺着眉,悶聲道:“想什麼?陛下不就是想說,不能搶那些兵士家裏人的口糧嘛!”
“不止!”崔祐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陛下是在告訴你,也是在告訴咱們所有老兄弟,這天下,不是咱們當初那支打打殺殺的部曲了!陛下也不是當年那個帶着咱們沖鋒陷陣的將軍了!他是皇帝!他得爲天下蒼生負責!咱們這些老兄弟,是他最硬的底牌,但咱們的兵,也是別人的兒子、夫君、阿父!陛下今天那番話,不是在罵你,是在點醒你,也是在保全你啊缸子!你想想,要是真按你那法子,爲了犒賞強征糧餉,激起民變,或者真讓咱們的兵士因爲家裏遭了災而心生怨懟……那後果,是你我能擔得起的?到時候,第一個倒黴的是誰?是你這個帶兵的中候!陛下念着舊情,才沒當場發作,讓紀遵那老鷹出來啄你!你還不知足?”
崔祐的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在吳成發熱的腦門上。他回想起皇帝那雙沉靜如淵卻帶着雷霆之怒的眼睛,回想起紀遵那句冰冷的“自毀長城,種禍根”,回想起自己當時被問得啞口無言的窘迫……冷汗,不知不覺又冒了出來。
“俺……俺當時……”吳成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幹澀,“俺沒想那麼多……就覺得兄弟們該得賞……”
“沒想那麼多?”崔祐嗤笑一聲,“缸子,咱們現在是勳貴了!不是當年那個光腳不怕穿鞋的殺豬匠了!你安陸侯府上下幾百口人,你麾下幾萬北軍將士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說話做事,能不過腦子嗎?陛下今天開了‘百工實學’這科,秩同孝廉!這是多大的手筆?這是要動世家大族的命根子!陛下頂着多大的壓力?他需要咱們這些老兄弟站在他這邊,幫他穩住局面,不是添亂!”
吳成徹底沉默了,低着頭,看着碗裏渾濁的酒液,臉上的怒氣被後怕和懊悔取代。他猛地端起碗,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液順着嘴角流下,混着說不清是酒還是汗的液體。
就在這時,書房門“哐當”一聲被大力推開!吳成的夫人,出身將門、性子潑辣的王氏,拎着一根擀面杖,柳眉倒豎地闖了進來。
“好你個殺千刀的吳缸子!”吳夫人一眼看到丈夫赤膊喝酒的頹喪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吳成的鼻子就罵,“老娘在屏風後頭都聽見了!朝堂之上,陛下問話,那是給你臉!你倒好,豬油蒙了心,說出那等找死的話來!要不是陛下念着舊情,紀中丞那嘴刀子,還有王司徒那些酸儒,能把你生吞活剝了!你安陸侯的爵位還要不要了?你脖子上那顆豬頭還想不想要了?!”
吳成被罵得縮了縮脖子,想辯解:“夫人,俺……”
“俺什麼俺!”吳夫人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抄起擀面杖就劈頭蓋臉地朝吳成厚實的肩膀後背打去,邊打邊罵,“讓你不長腦子!讓你亂說話!陛下是天子!天子的話就是聖旨!你算老幾?也敢質疑陛下?還敢覺得陛下忘了本?我看你是當侯爺當飄了!忘了自己幾斤幾兩!要不是陛下抬舉,你現在還在南陽老家殺你的豬呢!笨死你算了!”
“哎喲!夫人!夫人息怒!別打了!俺錯了!俺真知道錯了!”吳成被打得抱頭鼠竄,繞着案幾躲閃,又不敢真反抗。崔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想勸又插不上嘴,只能端着酒碗幹瞪眼。
吳夫人追着打了好幾下,氣稍微順了點,把擀面杖往地上一杵,喘着粗氣:“從今兒起,你給我記住了!上朝把嘴給我閉緊了!多看,多聽,少放屁!實在憋不住想說話,先想想你家裏的新婦孩子,想想你那些北軍兄弟!再敢像今天這樣不過腦子,給陛下添堵,給家裏招禍,老娘打斷你的腿!”
吳成被打得齜牙咧嘴,揉着肩膀,連連點頭:“是是是!夫人教訓的是!俺記住了!俺以後上朝就……就當自己是根柱子!不,當自己是塊石頭!絕對不亂說話了!”
看着丈夫這副狼狽又誠懇認錯的模樣,吳夫人這才哼了一聲,瞥了一眼旁邊看戲的崔祐:“阿猿也在?正好!你幫我看着他點!他這腦子,沒個人提點,指不定哪天又犯渾!”說完,又瞪了吳成一眼,這才轉身風風火火地走了。
書房裏安靜下來,只剩下吳成齜牙咧嘴的抽氣聲和崔祐強忍着的悶笑聲。
吳成揉着被打疼的地方,苦着臉看向崔祐:“崔阿猿,你……你笑什麼笑!”
崔祐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缸子啊缸子!家有賢妻,夫不招橫禍啊!嫂夫人這頓打,挨得值!真值!”他笑着舉起酒碗,“來,再喝一碗,壓壓驚!也慶祝你腦袋總算開了點竅!記住嫂夫人的話,以後朝堂上,多看,多聽,少說!陛下……還是念着咱們這些老兄弟的。那‘百工實學’裏頭,說不定也有咱們這些‘粗人’後輩的出路呢?”
吳成端起酒碗,跟崔祐重重碰了一下,碗裏的酒濺出來不少。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長嘆一聲,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一絲被點醒的明悟:“唉!喝!他娘的……這侯爺當的,比當年殺豬還費腦子!以後……俺還是多吃肉,少說話吧!”
燈火搖曳,映照着兩個勳貴兄弟的身影。朝堂上的驚濤駭浪,似乎暫時被這市井般的打罵和酒氣隔在了侯府的高牆之外。然而,那場由皇帝掀起的變革風暴,才剛剛開始席卷這座新生的帝國。
潁川鄭氏在都城的府邸,深廣幽邃,處處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蘊與凝重。被勒令閉門思過的太尉鄭弘,此刻並未像吳成那般暴躁發怒,而是端坐在他那間堆滿古籍、焚着沉水香的書房裏。燈燭的光暈柔和,映照着他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花白須發和保養得宜卻難掩灰敗的面容。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溫潤的古玉,眼神卻有些飄忽,顯然心思並不在玉上。
“阿父。”長子鄭垣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盞參茶,低聲勸慰,“您且寬心靜養,不必過於憂煩。陛下……陛下或許只是一時被紀遵、伏衍等人蠱惑……”
鄭弘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疲憊:“垣兒,你不懂。陛下今日之舉,非是一時意氣。秩同孝廉……這是要掘我世家根基啊。”他放下古玉,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着紫檀案面,“紀遵那鷹犬,句句誅心!伏衍那寒門豎子,眼中狂喜藏都藏不住!還有霍翀……連他都最終附議了!陛下……好手段!”他語氣中帶着一絲不甘和難以言喻的寒意。
“那……我們該如何應對?”鄭垣面露憂色,“三日後朝會,陛下若執意推行此政,難道我們……”
“硬頂是下下策。”鄭弘打斷兒子,眼神銳利起來,“陛下今日已示雷霆之威。閉門思過是警告,若再公然反對,恐怕……”他沒說下去,但鄭垣已明白其中凶險。
書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更漏聲滴答作響。
“陛下心意難回,”鄭弘忽然開口,聲音帶着一種深思熟慮後的試探,“或許……或許可以從皇後娘娘那裏着手。”
“皇後娘娘?”鄭垣一怔,“娘娘素來深居簡出,不問外朝政事。且陛下乾綱獨斷……”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鄭弘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皇後出身琅琊宣氏,雖非我弘農鄭氏這般頂級門閥,但也是世代清貴、詩禮傳家的名門!宣昶當年文名滿天下,與老夫也曾同席論道。皇後自幼受其熏陶,深明大義,豈能不知‘百工雜流登堂入室’對禮樂綱常的沖擊?”
他越說越覺得此路可行:“陛下對皇後情深義重,人所共知。若皇後能體恤世家之難,在陛下面前婉言勸諫一二……枕邊之風,潤物無聲,或許比我等在朝堂上據理力爭更有奇效!畢竟,皇後終究是我世家血脈,當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理!”
鄭垣皺眉,有些猶豫:“阿父,皇後娘娘入主中宮以來,行事低調,從未聽聞其幹政。況且……陛下與娘娘感情甚篤,娘娘會爲了世家利益去拂逆陛下心意嗎?”
“婦人之仁,終究格局有限!”鄭弘語氣中帶着一絲世家領袖固有的傲慢,以及對女性影響力的輕視,“皇後再尊貴,也是從世家後院走出來的女子。她或許不懂朝堂權謀,但家族興衰、禮教存續,這些深入骨髓的東西,她豈能不顧?況且,這‘百工實學’若開,亂了尊卑,將來宮闈之內,難道也讓那些匠戶之女憑着些奇技淫巧與世家貴女平起平坐嗎?這關乎所有世家女眷的體面!皇後……焉能不思?”
他越想越覺得這是條妙計,精神似乎也振奮了一些:“皇後娘娘設立‘蘭台書局’,修復典籍,澤被文脈,此乃大善!這不正說明她心向文教,重視士林清流嗎?這與吾等維護綱常禮教的初衷,豈非殊途同歸?老夫明日便修書一封,以敬獻孤本典籍爲名,遣你阿母入宮拜謁皇後。言語間,或可提及今日朝堂風波,請皇後以天下文脈、世家清譽爲念,向陛下進言……”
鄭垣看着父親眼中重新燃起的、帶着一絲希望的光芒,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安。他總覺得父親對皇後心思的揣測,帶着一種一廂情願的隔膜。那位在深宮中修復典籍、撫養忠烈遺孤、似乎與世無爭的皇後,真的會如父親所願,爲了世家利益去觸碰皇帝的逆鱗嗎?但看着父親疲憊而執着的眼神,他終究沒敢將這份疑慮說出口。
“是,父親。兒子明白了。”鄭垣躬身應下,“兒子這就去安排,讓阿母明日遞牌子入宮請安。”
鄭弘滿意地點點頭,重新拿起那枚古玉,在掌心摩挲着,仿佛握住了扭轉乾坤的關鍵棋子。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語:“皇後……宣氏之女……終究是世家血脈啊……此路,或許可行。”
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那份精心算計與對皇後立場的根本誤判,爲這深沉夜色更添了幾分諷刺與未知的變數。他絲毫不知,他寄予厚望的這位“世家血脈”皇後,正是今日朝堂上那石破天驚新政背後,最堅定也最智慧的支持者之一。他所有的盤算,注定是一場撞向銅牆鐵壁的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