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還在耳膜裏震蕩,灼熱的金屬碎片已嵌入胸骨。阿富汗的烈日熔化了整片戈壁,張銳最後的意識定格在撲向冒煙炸藥包的瞬間——他記得自己像只破麻袋般飛起,沙礫灌滿口腔,眼前炸開刺目的白光。
“轟!”
劇痛猛地攫住心髒,他弓身嗆出一口腥甜,卻驚覺嘴裏彌漫着濃重的藥草苦味。指節痙攣着摳進身下織物,觸感是冰涼滑膩的錦緞。
“咳……咳咳!”真實的窒息感迫使他睜開眼。雕花拔步床的承塵在頭頂晃動,細密的蛛網懸在漆木梁間。這不是野戰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是陳年木頭混雜着劣質炭火與藥渣的渾濁氣息。身體沉重得如同灌鉛,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深處針扎似的疼。
“三少爺醒了?”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響起,枯瘦的手端來粗瓷藥碗,藥湯渾濁如泥漿,“您高熱三日,老奴真怕……”
張銳瞳孔驟縮——老者梳着可笑的發髻,身上是洗得發白的靛藍直裰。無數混亂的記憶碎片轟然涌入腦海:英國公府庶子張銳,生母早亡,父不聞不問,嫡母刻薄,嫡兄欺凌……病弱的軀殼裏,竟塞進了一個二十一世紀特種作戰指揮官破碎的靈魂!
“吱呀——”
房門被粗暴推開,凜冽寒風裹着細雪卷入。兩個健壯婆子左右一分,簇擁着一位盛裝婦人踏入。她鬢邊赤金點翠步搖紋絲不動,紫貂昭君兜帽下,一雙丹鳳眼淬着冰。
“三少爺好大的架子,”嫡母王氏唇角噙着冷笑,目光掃過空蕩的炭盆,“病了幾日,倒把規矩也病忘了?辰時已過,竟還賴在床上!”
老仆福伯慌忙跪下:“夫人息怒!少爺昨夜才退熱……”
“啪!”
一記耳光狠狠抽在福伯臉上,留下五道鮮紅指痕。“主子說話,輪得到你這條老狗插嘴?”王氏身後的大丫鬟翠雲厲聲呵斥,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張銳臉上。
張銳體內屬於軍官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手指死死扣住被褥。另一份屬於病弱庶子的記憶卻在尖叫:忍!必須忍!他垂下眼簾,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下喉頭翻涌的腥甜,啞聲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這就起身。”
掙扎着掀開錦被,單薄中衣下嶙峋的肋骨根根可見。腳剛沾地,虛軟的膝蓋便是一晃。福伯不顧臉上紅腫,撲上來攙扶。王氏冷眼瞧着,直到張銳凍得唇色青白、搖搖欲墜,才慢悠悠開口:
“既知錯,便去祠堂跪着。替你生母好好念念《女誡》,也洗洗你這身晦氣!”她轉身,裙裾掃過冰冷的地磚,“國公爺今日回府,莫要讓他看見你這副鬼樣子,污了張家的門楣。”
腳步聲遠去,房門被重重甩上。張銳猛地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濺在青磚上,點點猩紅刺目。
“少爺!”福伯老淚縱橫,用袖子去擦。
張銳推開他的手,自己扶着冰冷的牆壁站直。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壓着覆雪的飛檐鬥拱,森嚴的國公府如同一座巨大的冰窖。屬於現代軍官的冷靜在骨髓裏復蘇——這具身體是囚籠,這深宅更是戰場。活下去,必須讓這具殘破的身體,盡快變成武器。
祠堂陰寒徹骨。冰冷堅硬的青磚吸走最後一點體溫,寒氣針一般扎進膝蓋。張銳挺直脊背,目光落在層層疊疊的牌位最高處——英國公先祖的鎏金名諱在燭光下泛着冷漠的光。屬於原主的記憶碎片翻涌:生母秦氏模糊的笑臉,臨終前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他,“活下去……銳兒……活下去……”
“活下去……”張銳無聲地咀嚼這三個字,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現代戰場的硝煙與國公府的陰寒在腦海中交錯碰撞。不能這樣耗死!他嚐試調動這具身體的每一寸肌肉,從腳趾開始,極其微弱地收縮、放鬆。這是特種部隊的“靜默激活法”,在絕境中保持肌體活性。
膝蓋的刺痛漸漸被一種灼熱取代。他閉上眼,意識沉入身體內部,感受着孱弱血脈裏極其緩慢流淌的力量。一絲微弱的暖意,竟奇跡般從丹田處升起,沿着脊柱艱難爬行。
“吱呀——” 祠堂沉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飛快閃入,是廚房打雜的小廝趙勝。他左右張望,迅速從懷裏掏出個粗布包,塞進張銳懷裏。觸手溫熱!
“三……三少爺,”趙勝聲音發顫,眼睛驚恐地盯着門外,“剛……剛蒸的芋頭,您快暖暖身子!”他父親曾是遼東潰兵,被張銳生母偶然救過,這份微末的恩情,竟成了此刻唯一的炭火。
張銳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用力捏了捏少年冰冷的手。布包裏兩個小小的芋頭,散發着微弱的生命熱量。他掰開一個,緩慢而堅定地咀嚼,粗糲的食物滑入食道,帶來源源不斷的力量感。另一個,他塞回趙勝手中。
“走。”張銳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別讓人看見。”
趙勝眼圈一紅,重重點頭,貓腰溜了出去。祠堂重歸死寂,但有什麼東西,已經在冰層下悄然萌動。
暮色四合,張銳終於被允許離開祠堂。雙腿麻木得不似自己所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福伯在廊下焦急等待,連忙攙住他,老淚縱橫:“造孽啊……少爺,老奴背您回去……”
“不用。”張銳咬牙,甩開他的手,強迫自己站穩。目光掃過庭院。幾個灑掃的粗使婆子聚在假山後,對着他指指點點,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和幸災樂禍。遠處月亮門洞,閃過嫡兄張世澤身邊小廝張旺的身影,鬼鬼祟祟。
張世澤……張銳眼底寒芒一閃。原主記憶裏,這位嫡兄的“關照”從不缺席:克扣炭例、指使惡仆推他落水、在國公面前污蔑他頑劣……今日祠堂之苦,未必沒有他的手筆。
回到那間清冷如冰窖的廂房,福伯端來一碗稀薄的米湯。張銳靠坐在床頭,閉目調息,繼續用那微弱的“靜默激活法”梳理這具殘破的軀體。一絲絲暖流艱難地在堵塞的經脈中穿行,帶來針扎般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絲掌控感。
窗外風聲漸緊,嗚咽着穿過枯枝。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恢復體力時——
一道刺目的白光毫無征兆地在腦海深處炸開!不是幻覺,是比記憶更真實、更血腥的洪流!
*震耳欲聾的炮火撕裂天空!灼熱的氣浪裹挾着砂石和碎肉撲面而來!視野裏一片猩紅,無數辮子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嚎叫着沖垮破爛的土牆。明軍士兵像被割倒的麥子般倒下,一張張年輕的臉在血污中扭曲、凝固。遠處,一面殘破的“明”字大旗在烈焰中轟然折斷!*
“呃啊!”張銳猛地捂住頭,劇痛仿佛要將顱骨劈開。畫面瞬間切換:
*滔天巨浪中,如山般的猙獰巨艦劈波斬浪!紅白藍三色旗在桅杆頂端狂舞!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海岸,沉重的鐵錨轟然砸向一片青翠的土地!*
碎片化的嘶吼與金鐵交鳴聲在顱內瘋狂回蕩,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幾乎讓他窒息。他死死抓住床沿,指關節捏得慘白,冷汗瞬間浸透單衣。這不是夢!這是……歷史的碎片?是這具身體殘存的恐懼?還是……來自未來的警示?
劇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徹骨的冰寒。張銳喘息着睜開眼,窗外夜色濃重如墨。他緩緩攤開汗溼的手掌,在黑暗中凝視着掌心虛無的紋路。國公府的傾軋,嫡母的刻毒,嫡兄的惡意……在這席卷而來的血色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他艱難地扯動嘴角,一個無聲的、帶着鐵鏽味的笑容在黑暗中綻開。原來這囚籠之外,是真正的地獄熔爐。那麼,就從這囚籠開始……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