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籠罩着南宮連綿的殿宇飛檐。白日朝堂上關於“百工實學”科的激烈風暴,似被這濃重的黑暗暫時吞噬,只留下無邊寂靜。更漏的滴答聲在空曠宮殿深處格外清晰,一聲,又一聲,敲在人心坎上。
卻非殿燈火已熄。白毅踏着清冷月色,步履沉穩地穿過重重宮禁。他未回寢殿,徑直走向長秋宮。白日舌戰群臣、乾坤獨斷的帝王威儀沉澱下來,化作眉宇間一絲疲憊,眼底深處是對那人的思念與依賴。
長秋宮內室,燭光溫軟。不同於宣室殿的肅殺,這裏的氣息令人心安。
宣神諳坐在臨窗暖榻上。褪去皇後雍容,只着素雅淺杏寢衣,烏發鬆鬆綰起,幾縷碎發拂過白皙頸側。她側着身,懷中抱着裹在錦被裏的團子——班令儀。
小令儀睡意正濃,長睫如蝶翼覆在眼瞼,粉嫩小嘴微嘟,發出細小均勻的呼吸。宣神諳垂眸,目光溫柔似水,一手輕拍孩子後背,另一手小心掖緊被角,不讓一絲涼風透入。燭光在她沉靜的側臉跳躍,勾勒出柔和線條,如一幅靜謐仕女圖。
侍立宮人欲通報,白毅擺手示意噤聲。他放輕腳步,如獵豹收爪,無聲行至榻邊。他未言語,只靜靜看着眼前這溫馨一幕——他的皇後,和她視若己出的養女。
宣神諳察覺到熟悉的氣息,緩緩抬頭。見是白毅,眼中瞬間漾開溫煦笑意。她唇微動,無聲喚道:“陛下。” 怕驚擾懷中孩子。
白毅目光在她笑靨上停留片刻,落回熟睡的小令儀身上。他俯身,動作極輕,用指腹蹭了蹭小娃娃吹彈可破的臉頰。那溫軟細膩的觸感,帶着生命純粹的溫度,奇異地熨帖了他心頭積攢的沉鬱。
“睡得真香。”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如情人耳語,在靜夜裏格外醇厚。他直起身,目光深深望着宣神諳,“這孩子,被你養得極好。很乖,也依賴你。朕瞧着,長秋宮上下,沒有不疼她的。” 班令儀玉雪可愛,性情溫順,加上宣神諳視若珍寶,宮人皆真心喜愛。
宣神諳低頭看着懷中稚嫩小臉,笑意更深,卻也染上一絲憐惜。“她是極乖的,很少哭鬧。”聲音同樣輕柔,“只是……看着她這麼小,父母雙亡,孤零零在宮裏,縱有萬千人伺候,終究是……一個人。”
她頓了頓,長睫微顫,仿佛被燭光刺了一下。再抬眼看向白毅時,溫潤眼眸深處泛起一層薄薄水光,帶着迷蒙追憶。“不知怎的,看着她,妾就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沒了阿父,寄居舅父家的日子。”
白毅的心像被無形的手輕輕攥住。他知曉她的過往,卻極少聽她主動提及那段寄人籬下的歲月。他默不作聲在暖榻另一側坐下,身體微傾向她,無聲傳遞着傾聽與陪伴。目光專注沉靜,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
宣神諳目光飄遠,仿佛透過燭光,看到遙遠的琅琊,看到那個模糊又清晰的童年。“那時,阿母整日以淚洗面。舅父雖是至親,但王府規矩森嚴,處處都是眼睛。妾和阿裕……年紀雖小,卻知要處處小心,事事謹慎。走路不敢大聲,說話不敢高聲,連多吃一塊點心,都要先看看舅母臉色……” 聲音輕淡,似講他人故事,可那深埋歲月下的酸楚與小心翼翼,如無形絲線纏繞字句,也纏繞聽者心間。
白毅靜靜聽着。他能想象,那個十歲便失怙的小女娘,牽着幼弟,在偌大陌生王府裏,如何收斂天性,察言觀色。那絕非她年紀應有的沉重。他寬厚溫暖的手掌,無聲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輕輕握緊。手心帶着常年握刀劍的薄繭,粗糙卻堅定有力。
宣神諳感受到手背傳來的溫度與力量,似被從回憶寒潭拉回。她抬眼看向白毅,對上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與理解,心中那點殘留涼意驅散。她輕輕回握,唇角彎起釋然弧度:“都過去了。只是……妾看着令儀,就不願她也有那種感覺。願她在長秋宮裏,能像有父母疼愛的孩子一樣,想笑便笑,想鬧便鬧,不必看人臉色。”
“她會的。”白毅聲音低沉肯定,帶着帝王承諾,“有你在,她便是長秋宮最無憂無慮的小翁主。朕,也是她的倚仗。”他目光掃過她眉宇間未散的憂色,“今日朝堂,讓你憂心了?”
話題自然轉至朝政。宣神諳搖頭,眼中流露關切:“妾在後宮,只聞風聲。聞喜侯遣人遞了消息,說陛下力排衆議,終將‘百工實學’科定下。過程想必艱難。”
“嗯。”白毅應聲,眉宇掠過一絲冷冽,“鄭公,哭天搶地,如喪考妣。王公迂腐,只知抱殘守缺。伏公眼中倒有激賞。紀遵……還是一針見血。”他簡略提點關鍵人物反應,語氣平淡,卻足令宣神諳想見當時劍拔弩張。“不過,此事已定。霍翀、何勇、崔祐他們,最終也明利害,站在了朕這邊。桑公處,朕已當面交付,他應下了。”
“桑公深明大義。”宣神諳由衷道。她沉吟片刻,眼中閃爍思慮光芒,如暗夜星辰。“陛下,此番選才,意義重大,關乎國策推行,更關乎新舊交替的朝堂風氣。妾在想,待陛下與桑公他們初定人選後,妾或許……可在宮中辦一個小範圍的詩會雅集?”
“哦?”白毅挑眉,露出興趣。他知自己的皇後,絕非只知賞花吟月的閨閣娘子。她提詩會,必有深意。
宣神諳娓娓道來,聲音柔和條理清晰:“妾想,只邀幾位新晉有潛力的寒門文官夫人,再請幾位根基深厚、素有才名的世家貴女作陪。比如……白鹿書院的桑娘子,她今日來蘭台書局,妾觀其談吐見識,清雅通透,非尋常閨秀可比,邀她來,氣氛也更融洽。”她巧妙拋出桑舜華。“名爲詩會,實則是借此機會,讓寒門夫人接觸上層禮儀規矩,不至日後因出身局促,受人輕視。也讓世家貴女親眼看看寒門新貴夫人的品性才情,消解些固有偏見。夫人們若能和睦相處,多少也能緩和朝堂上新舊勢力間的緊繃之氣。畢竟,陛下朝堂提拔寒門、抑制世家,暗流涌動,總需地方疏導調和。”
白毅靜靜聽着,看燭光下妻子沉靜而充滿智慧的臉龐。她總是如此,在他大刀闊斧改革時,於細微處、於他視線未及處,悄然鋪路,彌合裂痕。她的政治智慧如潤物春雨,滋養着初生的帝國根基。這份心意,這份並肩同行的默契,比任何華辭更令他心動。
“好。”他毫不猶豫點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贊許與信任,“神諳思慮周全。此事放手去做,所需只管吩咐。桑家那娘子……”他想起桑舜華沉靜如荷的模樣,“確是不錯人選。有她在,世家那邊也更放心。”他頓了頓,“你想得對。朝堂之爭,有時根在內帷。夫人們若能融洽,許多事便好辦。”
得他肯定支持,宣神諳心中熨帖,眉宇笑意舒展。她低頭看懷中依舊香甜的班令儀,小女娃咂巴了下小嘴,那可愛模樣讓她心頭柔軟。她又想起了宣昶當年看自己的模樣。
“陛下,”她輕聲開口,帶着悠遠懷念,“您曾問過妾的阿父……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毅微怔。他確曾問過,是早先閒談偶然提及。未料她記着,更未料她會在今夜提起。他坐近些,目光專注,充滿傾聽誠意:“嗯,朕一直很想知道。宣公……在神諳心中,定是極好的人。”
宣神諳目光悠遠溫柔,似穿越時空回到琅琊那書墨飄香的小院。“阿父他……”聲音帶着夢幻般的暖意,“特別溫柔。是骨子裏透出的和煦,像春風,讓人不自覺地想親近。”她腦中浮現阿父清癯儒雅、溫潤含笑的面容。
“他是琅琊名儒,卻無架子。早年在前朝做過官,看不慣污濁,便辭官回鄉。他說,與其朝堂虛與委蛇,不如回鄉開辦學堂,教真正想讀書明理的孩子。”她語氣充滿敬佩,“後來,他就在家鄉辦起書院。再後來……就有了妾。”
說起童年,宣神諳臉上煥發明亮光彩,是發自內心的幸福。“妾小時候,是阿父的小尾巴。他去講學、會友,只要方便,必定帶着妾。小小人兒坐在阿父身邊,聽他與名士高談闊論,講經史子集,也談田間農事、商旅見聞……阿父從不覺得帶女兒有失體統,反常說:‘我家神諳聽得懂呢!’”
她說着,自己忍不住輕笑,眼中卻蒙上水霧。“他待妾,如珠如寶。妾想學什麼,他都教;妾問什麼,他都耐心答。妾那時懵懂,卻也覺得阿父是世上最有學問、最了不起的人。”聲音低下去,帶着濃濃眷戀,“那時……阿母笑容也多。阿母是老乾安王之女,金枝玉葉,卻看中阿父才情,甘願下嫁。阿母舞姿輕盈,如仙子……阿父善吹簫,便是因阿母擅舞。他吹簫,阿母便隨簫聲起舞……那時,真是神仙眷侶般的日子。”
暖閣裏只餘燭火輕響和宣神諳低柔敘述。白毅安靜聽着,仿佛也看到那書香琴瑟和鳴的溫馨小院,看到被阿父寵溺、無憂無慮的小小女孩。他更能感受那段時光在她心中的珍貴。
宣神諳聲音哽咽,強自壓抑,“可惜……阿父去得太早了。他才剛過而立……一場急病……就……”
那個“就”字後,是戛然而止的悲痛與虛空。宣神諳的淚無聲滑落,滴在錦被上,洇開深色溼痕。懷中班令儀似被驚擾,不安扭動。宣神諳立時收斂心神,強壓悲慟,更輕柔拍撫孩子,直至她重入夢鄉。
白毅的心隨她敘述,如被緊緊揪住,酸澀疼痛。他見她強忍淚水的脆弱,更見她爲不驚擾孩子瞬間恢復的堅強。他伸手,這一次,用指腹極輕柔地拭去她頰邊殘淚。動作小心,充滿憐惜。
“後來……阿父不在了,槐裏小院的天……便沒了。”宣神諳聲音恢復平靜,卻帶着看透世事的蒼涼,“阿母……再未起舞。笑容沒了,眼中的光熄了。整個人變得……優柔寡斷,終日愁眉。家裏重擔,一下子……似落在了妾肩上。”她頓了頓,語氣是超越年齡的成熟與擔當,“那時妾才十歲,阿裕四歲……妾看着阿母以淚洗面,看着懵懂弟弟,心中只一念:阿父不在了,我得替他……照顧好阿母,照顧好幼弟。不能讓他們再受委屈。”
寥寥數語,道盡十年寄人籬下的沉重與少女過早背負的責任。平靜的陳述,比哭訴更令白毅震撼心疼。他妻子溫婉沉靜的外表下,竟藏如此堅韌靈魂與深重過往。
他沉默片刻,握她的手更緊,似要將力量傳遞給她。未說空洞安慰,只低沉鄭重道:“都過去了。神諳,你做得很好。宣公若泉下有知,定爲你驕傲。” 他知,這份肯定,重逾一切。
宣神諳抬眸看他,對上他深邃眼中毫無保留的理解、心疼,心中那根緊繃多年的弦,似被溫柔撫平。她朝他露出一個帶淚痕卻無比釋然依賴的笑容,如雨後初綻白蓮,純淨脆弱,亦柔韌。
白毅看着她的笑容,心頭悸動。他忽然傾身向前,在她光潔額頭印下一個極輕柔、無限珍惜的吻。不含情欲,只有純粹疼惜與撫慰。無聲訴說:你受的苦,我懂;你的堅強,我見;那日後,你的脆弱,便是我守。
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讓宣神諳微怔,暖流瞬間涌遍四肢,臉頰悄然飛紅。她垂眸,長睫如受驚蝶翼輕顫。
白毅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不易察覺的期待與試探:“神諳,我們成婚……也有數月了。”他頓了頓,斟酌詞句,目光溫柔落在她平坦小腹上,“你……可願要個孩子?我們的孩子。”
宣神諳心跳猛漏一拍。她抬頭,迎上他灼灼目光。那目光有期待,有緊張,更有深沉的柔情。她未立刻回答,只輕輕反問,帶着女兒家嬌羞探尋:“陛下呢?陛下……可想要?” 她想知他心意,是責任,還是源於愛與期待。
白毅唇角緩緩勾起溫柔弧度,笑容沖淡了眉宇間所有疲憊與威儀,只餘年輕丈夫面對心愛妻子的赤誠。他未直接答“想”,而以近乎憧憬的語氣道:“朕在想,若能有個同你一般溫婉聰慧、沉靜可愛的小神諳,整日圍在朕身邊,糯糯喚着‘父皇’……該是何等人間至樂?”他伸手,極輕刮了下她鼻尖,眼神寵溺,“朕定如宣公當年寵你般寵她,讓她做世上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這回答瞬間擊中宣神諳內心最柔軟處。她仿佛看到未來那小小的、酷似自己的女娘,被父皇捧在手心,擁有她曾失去的完整父愛。那溫暖期待,讓她眼眶又熱。
她忍不住也笑,帶着促狹與甜蜜煩惱,順話道:“若生的不是女娘,是個皮小子呢?或……就算生了女兒,可孩子脾氣便如抽籤,萬一是個混世小魔王,整日上房揭瓦、攪得宮裏雞飛狗跳呢?”她說着,想象那畫面,眉眼彎彎,帶着對未來生活的鮮活憧憬與一絲甜蜜“抱怨”。
白毅被她嬌俏模樣逗笑,低沉笑聲在暖閣輕蕩。他伸臂,將她連同懷中班令儀一起,輕輕、珍惜地攬入寬厚懷中。下巴輕抵她散發馨香的發頂,帶着笑意與無盡縱容,在她耳邊低語:
“那又如何?是皮小子,朕便教他騎馬射箭,教他治國安邦,讓他將來做個頂天立地男兒,守護母後與姊妹。”
“是混世小魔王……也無妨。朕江山夠大,容她恣意生長。有朕與你看顧,再皮的猴子,也翻不出天去。”他收緊手臂,擁得更緊,語氣鄭重溫柔,“只要是我們孩子,無論男女,無論性情,皆是上天所賜珍寶。朕會與你一同護他(她)周全,看他(她)長大,讓他(她)擁有……我們曾擁有,及未曾擁有的,所有快樂安穩。”
溫熱氣息拂過她耳廓,帶着更深承諾,低沉清晰:“神諳,你失去的那個有簫聲、有舞姿、有阿父寵溺、有阿母笑容的‘家’……朕知,那是你心底最深念想。朕向你承諾,會盡己所能,給你一個你想要的家。”他手指無意識輕點她手臂,“非槐裏小院,而是屬於我們的家。有孩兒承歡膝下,有外姑(嶽母)(若她願)頤養天年,有阿裕常來走動,有長秋宮安穩笑聲……還有,”他頓了頓,聲音帶上一絲少年郎的得意溫柔,“朕的簫,也吹得不差。雖不敢及宣公當年神韻,但爲你……爲我們的家,吹一曲月下清音,尚可。”他側頭,凝視她近在咫尺、因驚訝微睜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堅定:“我們,也能做這世間的圓滿夫妻。如嶽丈嶽母當年,琴瑟和鳴,白首不離。”
這樸實無華卻重逾千斤的承諾,如最暖泉水,瞬間包裹宣神諳整顆心。她靠在他堅實溫暖懷抱,感受沉穩心跳,聽他描繪未來圖景——有他們,有孩子,有責任,更有平凡珍貴的幸福。白日憂慮、童年陰影、朝堂風雲……似都被這溫暖懷抱與真摯話語驅散。
“陛下……”宣神諳聲音帶着濃重鼻音與難以置信感動,她抬頭,淚眼朦朧望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燭光在他深邃眸中跳躍,映照出毫不作僞的深情堅定。她哽咽,千言萬語堵喉,終化作一聲無限依賴滿足的輕嘆:“好……我們要做這世間……最圓滿的夫妻。”
懷中班令儀似也感受安寧溫暖,睡夢中無意識往宣神諳懷裏鑽了鑽,發出小貓般滿足囈語:“阿母……”
這模糊呼喚讓宣神諳與白毅同時低頭看懷中小人兒,相視一笑。笑容裏,充滿對養女的愛憐,亦充滿對血脈相連未來的無限憧憬。
白毅低頭,這一次,吻落在宣神諳柔軟溫潤的唇上。不再是額際憐惜輕觸,而是帶着灼熱、壓抑已久的深情渴望。這是丈夫對妻子最直接的愛意,男人對深愛女人的靈魂印記。
宣神諳閉眼,長睫如蝶翼顫抖,溫順熱烈回應。言語已多餘。靜謐長秋宮深處,燭火搖曳,映照緊緊相擁的璧人。他們分享過往雲淡風輕,共享此刻繾綣情深,更在無聲中,許下關於未來並肩同行的堅定承諾。窗外更深露重,殿內春意盎然。
燭火輕跳,爆出明亮燈花,緩緩黯淡。暖閣最後一絲光線溫柔熄滅,只餘滿室旖旎黑暗,與彼此交融的安穩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