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秋已深。

長秋宮的重檐廡殿頂承接日光,濾去了灼熱,只餘溫存的暖意,靜靜鋪滿殿前玉階。

庭院裏高大的梧桐,葉片染上深深淺淺的金與褐。風過時簌簌離枝,打着旋飄落,似一聲聲溫柔而疲倦的嘆息。

長秋宮內殿,茜紗窗濾進朦朧柔和的光線。

宣神諳斜倚窗下軟榻,手中攤開一卷農書。工筆細描的犁鏵線條清晰。她的目光落在圖上,長睫卻在光影裏微微顫動。

仿佛書頁上的墨字都化作了沉重的鉛塊,沉沉墜着她的眼瞼。

一股難以抗拒的倦意,如同殿外無聲墜落的梧桐葉,一層層覆蓋上來,溫柔卻不容置疑地包裹了她的神智。

書卷從指尖滑落,無聲跌落在鋪了厚厚茵褥的榻邊。

侍立一旁的青黛立刻屏住呼吸,放輕腳步上前。一張圓臉尚帶稚氣,此刻卻寫滿憂慮。

她小心翼翼撿起書卷,放在一旁小幾上。又輕手輕腳取過一條更厚的絨毯,想給皇後蓋上。動作間,她的目光始終膠着在皇後沉靜的睡顏上,眉頭不自覺地擰緊。

“娘娘近日……睡得越發沉了。”青黛壓低聲音,帶着濃濃的心疼,對旁邊面容端肅、穿着深青色宮裝的翟媼說道。翟媼自宣神諳幼時便陪伴在側,既是忠仆,亦是半個阿母。

翟媼沒有立刻回應。她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正輕輕整理宣神諳鬢邊一縷微亂的發絲,動作極盡輕柔,仿佛怕驚醒一個易碎的夢。

她的目光深邃,落在宣神諳略顯蒼白的臉頰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那眼神裏沉澱着遠超青黛的復雜——慈愛、憂心,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嗯,”翟媼終於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沙啞卻沉穩,“自打鹽鐵那事兒起,就沒真正鬆泛過。前些日子又爲着軍功田和新犁……”

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是將絨毯邊角仔細掖好,動作帶着一種近乎守護的姿態。她比誰都清楚,自家皇後娘娘這溫婉柔韌的外表下,藏着怎樣一顆爲夫分憂、爲國操勞的心,也更清楚……這身子骨早年落下的虧空。

早年亂世烽煙,宣神諳隨軍輾轉,寒冬臘月裏發過高熱,又因軍情緊急,拖着病體在風雪中奔波數日。那場病來勢洶洶,幾乎去了半條命,雖然後來精心調養,終究落下了畏寒、氣血不足的根子。每逢勞累過度或季節更替,便易倦怠乏力。

翟媼每每想起那段日子,看着宣神諳強撐的模樣,心口就像壓了塊石頭。

殿角鎏金博山爐裏,一縷極淡的青煙嫋嫋上升,最終消散在微涼的空氣中。

一片寂靜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蹣跚着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班令儀穿着姜黃的細棉小襖,烏溜溜的眼珠先好奇地看了看地上的農書,又仰起小臉望向榻上沉沉睡去的宣神諳。

她猶豫了一下,隨即邁開小短腿蹭到軟榻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輕輕抓住宣神諳垂落在茵褥邊的素色裙裾,小心翼翼地搖了搖。

“娘…娘…” 稚嫩含糊的呼喚,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並未激起漣漪。宣神諳呼吸勻長,睡意正酣。

班令儀卻不氣餒,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像在努力思索。

她鬆開裙角,轉而伸出小小的食指,固執地、一遍又一遍指向宣神諳蓋着薄衾的、依舊平坦的小腹。

那動作帶着奇異的執着,仿佛那裏藏着一個只有她知曉的、關乎她最依賴之人的秘密寶藏。她咿咿呀呀發出不成調的音節,小臉仰着,圓眼睛裏盛滿純粹的擔憂和懵懂的篤定。

宣神諳依舊沉睡,毫無所覺。

“小翁主!”青黛見狀連忙上前,將班令儀輕輕抱開。

翟媼的目光落在班令儀指向的地方,又移回宣神諳沉睡的臉龐,眉頭鎖得更深。

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悄然蕩開漣漪。

殿外,秋風卷過,又是一陣更響的落葉聲。

這深秋的倦怠,宣神諳只道是近來勞心費神之故。

前朝風起雲涌。白毅以雷霆手段推行鹽鐵專營,她坐鎮後宮,不動聲色間便梳理出那盤根錯節、侵吞國帑的豪強脈絡,將條分縷析的證據悄然遞到他案頭。

御花園邊那片沃土,是她親手劃出,賜予那些爲國流盡鮮血、卻因傷殘而生活無着的將士耕種,無聲支撐着他那“軍功授田”的國策,也悄然平息了朝堂上因土地分配而起的諸多暗涌。樁樁件件,看似不涉朝堂,卻都需耗費心神,權衡各方,如同在細密的絲網上行走。

新犁的圖紙,此刻還靜靜躺在御案一角。那是工部嘔心之作,輕便省力,本意澤被萬民,卻因循守舊者衆,阻力重重。推廣一事,竟在地方官員的推諉延宕中幾近擱淺。

“陛下,”前日朝議散後,宣神諳在卻非殿偏殿爲他奉上一盞清心寧神的菊茶,溫言道,“新犁之事,妾思量着,空口白牙,難敵積習。不若……就在這宮苑之內,辟一小塊地方,由妾領着宮人,親手試用一番?眼見爲實,或能堵住悠悠衆口。”

白毅的目光從堆積如山的奏疏上抬起,落在妻子溫婉卻堅韌的臉上,那眉宇間不易察覺的淡淡倦色讓他心頭一緊。他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指:“神諳,朕知你用心良苦。只是這等粗重事務,何須你親力親爲?朕另派人便是。”

宣神諳輕輕搖頭,唇邊笑意清淺:“陛下此言差矣。妾親爲,一則,是向天下婦人昭示此犁之便,婦人亦能操持;二則,長秋宮所爲,便是陛下所允,更具說服之力。些許勞作,只當活動筋骨了。”

她的眼神溫潤而執着,帶着不容置疑的體貼,“陛下在前朝已是殫精竭慮,這等微末小事,讓妾爲您分擔一二,可好?”

她的話語熨帖入心,白毅心頭那點憂慮被她的柔韌悄然撫平,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輕嘆,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也罷。只是切莫逞強,若有不適,即刻停下。”

“諾。”宣神諳含笑應下。

於是,長秋宮後苑向陽一隅,一小片觀賞花木被清理,翻整一新。

土色深褐,散發着泥土溼潤的氣息。幾個身強力壯的宮人將新式木犁安置妥當,犁身線條流暢,比舊犁輕巧,犁鏵在秋陽下閃着暗沉銳利的光。

宣神諳換上一身簡便的淺碧色窄袖襦裙,烏發只用一根簡單玉簪鬆鬆綰起。她走到犁邊,未假手他人,親自握住了光滑的木制扶手。入手微涼,卻意外地貼合掌心。

“娘娘……”身旁侍立的織意憂心忡忡,欲言又止。

“無妨。”宣神諳對她安撫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氣,將犁鏵前端穩穩壓入鬆軟土壟。她調整姿勢,雙手用力前推。

那看似笨重的犁鏵竟異常順滑地破開土層,如同利刃劃過綢緞,阻力比預想中小許多。一道筆直、深淺均勻的溝壑瞬間在她身後延伸開來。

“咦?”圍觀的宮人們發出低低驚嘆。

宣神諳心頭也是一鬆,步履跟着犁鏵移動向前,口中清晰吩咐:“織意,記下:初始下犁,省力約三成。溝壑深淺……”她略一停頓,側身目測,“較舊犁更爲均勻,翻土亦更徹底。”

“諾。”織意連忙執筆,在素帛上飛快記錄。

宣神諳繼續推動,額角漸漸滲出細密汗珠,在秋陽下閃着微光。

她專注感受着犁具傳來的力道變化,口中指令不斷:“轉向靈活,較舊式省力約五成……土塊破碎更爲細密,利於保墒……”她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氣息已微微不勻,臉頰透出異樣的紅暈。

深秋的涼風掠過園中枯草,卻吹不散宣神諳身上蒸騰起的燥熱。

新犁雖輕便,但持續推動翻整這方寸之地,對養尊處優、又連日勞心勞力的皇後而言,終究是份不輕的負擔。

汗水浸溼鬢角碎發,黏在發燙的額際。心口處,仿佛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鼓,咚咚敲着,震得她頭目森然。握着犁把的手指,也感到一陣虛軟乏力。

班令儀被翟媼抱着站在不遠廊下。小翁主今日格外安靜,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追隨着宣神諳的身影,小嘴緊緊抿着,帶着超乎年齡的緊張。

當宣神諳又一次用力,試圖將犁頭從一處稍硬土塊中拔出時,那小身體猛地向前一掙,小手急切指向宣神諳方向,喉嚨裏發出模糊的“呃…呃…”聲,焦灼不安。

翟媼連忙輕輕拍撫:“小翁主乖,娘娘在做事呢。”

宣神諳隱約聽到動靜,想回頭安撫一個笑容。

然而就在她分神側首的瞬間!

一股無法抵擋的強烈眩暈感如同沉重的黑潮,轟然席卷而上!眼前的光線、泥土的褐色、宮人驚惶的面容……所有景象都瘋狂旋轉、扭曲、褪色,最終化爲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娘娘!”

“快!扶住皇後娘娘!”

驚呼聲、雜亂的腳步聲瞬間打破園中秩序。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深淵之前,宣神諳只覺身體一輕,仿佛失重般向後倒去。最後的感知是冰冷的秋風猛地撲在滾燙的臉上。

❖❖❖

宣神諳在熟悉的沉水香氣息和一片溫軟中恢復意識。眼皮沉重如墜鉛,費了好大力氣才掀開一絲縫隙。

映入眼簾的是明黃帳頂,繡着威嚴的五爪金龍。視線模糊轉動,看到了守在榻邊、緊緊握着她手、面色凝重如鐵的白毅。他眼底布滿紅絲,下頜繃緊,如同隨時爆發的火山。

“陛…下…”她試圖開口,聲音沙啞微弱如同蚊蚋。

“別動。”白毅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着極力壓抑的顫抖。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又在意識到後猛地放鬆些許,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如同捧着世間最易碎的珍寶。“孫太醫!皇後醒了!”他朝殿外低吼。

幾乎是同時,守在外殿的太醫令孫籍連滾帶爬撲進來,身後跟着兩個面無人色的小太醫。

白毅的目光如冰冷刀鋒掃過他們,殿內空氣瞬間凝滯,氣壓低得令人窒息。

孫籍須發皆白,額上冷汗涔涔,撲跪榻前,顫巍巍伸出枯瘦手指搭上宣神諳纖細的腕脈。

殿內落針可聞,只有博山爐裏香灰簌簌落下的細微聲響,以及孫籍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他閉着眼,指尖凝神感受脈象起伏。

時間一點點流逝,如同鈍刀子割肉。

白毅的目光死死鎖在孫籍臉上。他看到孫籍緊皺的眉頭先是深鎖,帶着瀕臨深淵的恐懼。

隨即,那緊鎖的紋路竟奇異地、一點點舒展開來,如同凍土在春日暖陽下消融。

緊接着,那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竟浮現出難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驚愕與狂喜的古怪神色,搭脈的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如何?”白毅的聲音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

孫籍猛地睜眼,眼中爆發出驚人光亮,他收回手,幾乎是五體投地拜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上,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調:

“陛下!天佑大晏!天佑陛下!皇後娘娘……此乃大喜之脈!滑利如珠,往來流利,應指圓滑……是喜脈!千真萬確的喜脈!”

“喜脈?”白毅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如同被巨錘擊中,整個人僵在原地。瞬間,他臉上所有因焦灼恐懼而凝結的暴戾冰霜轟然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幾乎不敢置信的空白。他下意識重復着這兩個字,目光緩緩移向榻上的宣神諳。

宣神諳也怔住了。所有的疲乏、眩暈似乎都被這石破天驚的兩個字沖散。她下意識撫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那裏……正悄然孕育着生命?她與白毅的孩子?巨大的沖擊讓她一時失語,只能茫然看着激動得發抖的孫籍。

“而且……而且……”孫籍的聲音因極度的興奮緊張再次拔高,變得尖利刺耳,他抬起頭,老淚縱橫,語無倫次,“老臣……老臣指下分明探得,這脈象……圓滑流利之中,又隱有並行之勢,雖尚不十分明晰,然老朽行醫五十餘載,斷不會錯!此乃……此乃雙珠之喜兆!陛下!娘娘懷的……極可能是雙生麟兒!”

“雙生?!”

這一次,白毅再也無法維持帝王威儀。他霍然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旁邊的錦墩,發出沉悶聲響。那雙在戰場上指揮若定、在朝堂上洞若觀火的深邃眼眸,此刻瞪得滾圓,裏面翻涌着驚濤駭浪般的狂喜、震撼、以及一種近乎傻氣的茫然無措。

他死死盯着侍醫,又猛地轉向宣神諳,目光最終灼熱地定格在她的小腹上,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衣料肌膚,親眼確認那不可思議的奇跡。

“神諳……神諳!”他猛地俯身,緊緊握住宣神諳的手,力道驚人,卻又帶着小心翼翼的顫抖。素來沉穩如山、言語精煉的帝王,此刻激動得語無倫次,只會一遍遍重復她的名字,眼底有晶瑩水光劇烈閃爍,“是孩子……我們的孩子……還是兩個!你聽見了嗎?兩個!”那聲音裏有巨大的喜悅在轟鳴。

宣神諳被他這從未有過的失態模樣弄得又是心酸又是甜蜜,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溫熱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的驚悸疲憊,眼眶發熱。她反手回握住他因激動而滾燙的手掌,用力點頭,淚水終於滑落腮邊:“嗯……我聽見了,陛下……是我們的孩子。”

殿內凝滯沉重的氣氛,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喜訊徹底沖散。侍立一旁的宮人們早已激動得淚流滿面,紛紛跪地,哽咽着齊聲高呼:“恭賀陛下!恭賀皇後娘娘!天佑大晏!雙喜臨門!”

白毅猛地回頭,對着跪了一地的宮人,聲音洪亮,帶着不容置疑的狂喜:“傳旨!長秋宮上下,侍奉皇後有功,各賞半年俸例!闔宮上下,俱賞三月!”他頓了頓,目光如電射向那仍伏在地上的孫籍,語氣斬釘截鐵,“孫籍,自今日起,你專職照料皇後鳳體!朕要你立下軍令狀,務必確保皇後與朕的皇兒萬全!若有半分差池……”那未盡的話語裏,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嚴,卻也因那巨大喜悅沖淡了往日的冷厲。

孫籍激動領命:“老臣遵旨!定當肝腦塗地,護佑娘娘與小殿下周全!”

但臉上狂喜稍稍沉澱後,他謹慎抬頭,目光帶着醫者的審慎,看向白毅,又掃過床尾一臉關切的青黛和翟媼,最後落在宣神諳蒼白的臉上,斟酌開口:

“陛下,娘娘,天降雙麟,實乃莫大祥瑞。然……雙胎之孕,本就比尋常單胎更爲耗損母體元氣。”

“老臣觀娘娘脈象,滑利之中,根基稍顯不足,似有氣血虧虛、寒氣侵體之象,未能盡數彌補……”

這番話如同一盆微涼秋水,瞬間澆熄了帝後心中一部分狂喜的火焰。白毅臉上的笑意凝住,眼神銳利看向孫籍。翟媼的心猛地一沉,交握的手攥得更緊。青黛緊張地咬住了下唇。

孫籍感受到帝王威壓,連忙俯身,語氣更加恭謹凝重:“娘娘鳳體早年受損,元氣未復。此番孕育雙胎,負擔尤重。若孕期再過度操勞,未能精心調養,恐……恐至分娩之時,艱險倍增,有傷鳳體根本,於皇嗣亦非萬全之福。此非危言聳聽,實乃老臣職責所在,不得不稟!”

殿內氣氛瞬間又凝重起來。方才的狂喜被一層現實的陰影籠罩。雙胎是福,亦是險。

白毅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深沉,他緊緊握住宣神諳的手,力道傳遞着決心。他看向孫籍,聲音斬釘截鐵:“朕知道了。自今日起,皇後一切飲食起居、湯藥調養,皆由你全權負責!所需藥材、人手,盡可調用!朕只有一個要求:務必確保皇後與兩位皇嗣,母子均安!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問!”

“老臣……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孫籍再次深深叩首。

白毅不再看他,重新在榻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扶着宣神諳。動作笨拙輕柔,帶着初爲人父的緊張珍視,但眼神深處,已燃起前所未有的、守護至親的熊熊火焰。

“神諳,”他低喚着,聲音溫柔卻帶着磐石般的堅定,“聽見太醫的話了?爲了你和孩子,從今往後,你必須好好休養,萬事不許再操心。一切有朕。”

宣神諳感受着他掌心的力量和話語中的決心,心中那份因侍醫之言而起的微瀾漸漸平息。她迎上他深不見底、卻寫滿守護的眼眸,用力點頭,聲音雖輕卻無比清晰:“嗯。陛下放心,爲了孩兒,妾定會珍重自身。”

青黛悄悄抹去眼角淚,心中暗暗發誓,從今往後,定要更加精心百倍伺候娘娘。

翟媼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但眼底憂慮未散。她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驗。她默默上前一步,聲音沉穩:“陛下,娘娘,老奴定當與青黛一起,寸步不離,將太醫囑咐刻在心上,絕不讓娘娘有半分勞神費力。”

白毅看向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嬤嬤,鄭重點頭:“有勞翟媼費心。”他的目光掃過青黛,“青黛,照顧好你家娘娘。”

“諾!奴婢(老奴)遵旨!”青黛和翟媼齊聲應道,聲音充滿使命感。

白毅伸出手,帶着敬畏和無比的珍重,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覆上她的小腹。那裏依舊平坦柔軟,隔着衣料,只有她溫熱的體溫傳來。然而在他掌下,仿佛已能感受到兩個幼小生命微弱而蓬勃的脈動。

宣神諳將手覆在他的大手上,感受着他掌心傳來的滾燙和微微顫抖,心中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安寧與圓滿充滿。

所有的辛勞驚懼,在這一刻,都被這從天而降的雙份喜悅徹底洗滌。她輕輕閉上眼,唇角彎起,一滴晶瑩淚珠滑落,沒入鬢角。

殿外,秋陽正好,將長秋宮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輝煌燦爛,如同慶賀這深秋時節降臨於帝王家的莫大喜訊。那兩株高大的梧桐,金黃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輕響,如同溫柔低語。

❖❖❖

長秋宮寢殿內燭火通明。 白日喧騰的喜悅沉澱爲深沉的溫情,在錦帷間流淌。殿角鎏金博山爐換了安神的蘇合香,氣息清甜寧謐。

宣神諳沐浴更衣,只穿一件柔軟寬鬆的月白寢衣,斜倚在堆滿軟枕的寬大御榻上。白日的驚悸眩暈褪去,餘下慵懶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滿足。她一只手,依舊下意識地、充滿憐愛地輕輕覆在小腹上。

翟媼端着一碗剛煎好、溫度適宜的安胎藥進來,步履沉穩。青黛捧着一碟蜜餞果子跟在後面。

“娘娘,該用藥了。”翟媼的聲音溫和而帶着不容推拒的關切,“孫太醫再三叮囑,您早年受過寒氣,底子需慢慢溫補,這藥方裏特意加了溫經散寒、固本培元的藥材,趁熱喝效果最好。”

宣神諳順從點頭,接過藥碗。藥汁苦澀氣息彌漫,她眉頭微蹙,還是小口小口喝了下去。

青黛立刻遞上蜜餞,眼神心疼:“娘娘,快含一顆壓壓苦。”

白毅褪去沉重的十二章紋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榻邊繡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顯得柔和,白日裏帝王的威嚴狂喜收斂,此刻眉宇間只剩純粹的、帶着點傻氣的興奮和小心的緊張。

青黛和翟媼見狀,默契低頭,悄無聲息退到稍遠的屏風後,將這片私密溫馨的空間留給帝後二人,目光依舊關切地留意着動靜。

“神諳,”他低低喚了一聲,聲音在安靜殿內格外清晰,帶着躍躍欲試,“可否,讓朕……再聽聽?”他目光灼灼,如同盯着一件稀世奇珍,牢牢鎖在宣神諳的小腹上。

宣神諳被他那熱切又孩子氣的模樣逗得莞爾,臉頰泛起淡淡紅暈,輕輕嗔道:“陛下,孫太醫都說了,月份尚淺,哪裏就能聽得見了?莫說胎動,便是心跳,怕也微弱得很呢。” 她嘴上這般說着,身體卻不由自主配合着,微微調整姿勢。

“無妨無妨。”白毅連連擺手,眼神執拗,“朕的孩兒,定然與衆不同!讓朕聽聽,或許能聽到呢?” 他一邊說着,一邊已俯下身去。動作帶着武將的利落,卻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謹慎。

隨即,這位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帝王,竟在榻邊屈下一條腿,半跪了下來。他將側臉,輕輕地、緩緩地貼上妻子溫熱的小腹處。那姿態,虔誠如信徒膜拜神祇。

宣神諳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腹上的丈夫。他烏黑的發頂對着她,幾縷發絲垂落,隔着衣物帶來細微癢意。他閉着眼,濃密睫毛在眼下投下陰影,神情是全然的專注,仿佛在聆聽世間最玄妙的樂章。

殿內靜極。只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還有兩人清淺交織的呼吸。

白毅一動不動伏着,側耳緊貼,凝神屏息。然而,除了宣神諳體內血液流淌的微弱嗡鳴,和自己的心跳聲,他什麼也聽不到。

良久,他有些懊惱地、極其輕微地嘆了口氣,溫熱氣息拂過宣神諳肌膚,讓她微微一顫。

“如何?陛下可聽見什麼仙樂了?”宣神諳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輕輕撫過他伏在自己腹上的發頂,指尖穿過他微涼發絲。

白毅抬起頭,臉上帶着孩子氣的不甘和困惑,劍眉微蹙:“奇怪……朕明明感覺……感覺他們就在這兒……”他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在她小腹上點了點,“這裏,還有這裏……暖暖的,像是藏着兩顆小小的火種。”他的眼神亮得驚人,帶着近乎盲目的篤信,“朕的孩兒,定是知道父皇在聽他們,故意藏起來了,小小年紀就這般調皮,定是隨了……”他話到嘴邊頓住,目光落在宣神諳含笑的眉眼上,自己先笑了起來,“定是隨了他們的母後,心思靈巧。”

宣神諳被他這強詞奪理又滿含愛意的比喻逗得笑靨如花,輕輕推他一下:“陛下胡說什麼呢!”她拉過他的手,重新覆蓋在自己小腹處,“孫太醫說了,再等些日子,等他們長大些,自然就能動了。陛下是馬上天子,難道還等不得這幾個月?”

白毅順勢握住她的手,包裹在寬厚溫熱的掌心裏。他重新坐直,笑意沉澱爲更深沉的溫柔和不容置疑的堅定。

“神諳,”他凝視着她,燭光在深邃眼眸中跳躍,“從今往後,你只許安心靜養。鹽鐵也好,新犁也罷,抑或是軍功田畝、後宮瑣事,一概不許再勞心勞力。一切有朕。”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着帝王的決斷,又因對象是她而染上濃得化不開的呵護,“你是朕的皇後,更是朕孩兒的阿母。你的身子,如今便是江山社稷的根基,容不得半分閃失。”

宣神諳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暖流涌動。她並非貪戀權柄之人,前番所爲,不過是盡己所能,爲他分憂,爲這初定的大晏天下盡心。如今腹中有了更重要的牽絆,她自然懂得輕重。

“陛下放心,”她柔順點頭,聲音溫婉而堅定,“妾明白。爲了孩兒,妾定會珍重自身。”她迎上白毅的目光,帶着理解和承諾,“前朝軍國重擔,自有陛下肩負。妾往後,自當謹守本分,不再如前般躬親細務,勞神費心。”

白毅看着她溫順卻自有主張的模樣,心中愛憐更甚。他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時滲出的一點溼意,低聲道:“嗯。”他俯身,一個帶着無限珍視和承諾的吻,輕輕落在她的額心,“睡吧。萬事,有朕。”

宣神諳依言閉上眼,依偎進他堅實溫暖的懷抱。白毅小心調整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一手依舊護在她的小腹之上。

殿內燭火搖曳,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溫柔投映在龍鳳呈祥的錦帳上。

在這片深沉的靜謐與暖意中,宣神諳的呼吸漸漸綿長均勻。白毅卻依舊清醒,他維持着守護的姿勢,目光落在妻子恬靜的睡顏上,又緩緩移向那被自己掌心覆蓋着、正悄然孕育着雙份希望的小腹。

孫籍激動的話語再次回響——“雙珠之喜”、“並行之勢”……

喜悅過後,沉甸甸的責任感如同磐石,壓在帝王心頭。神諳的身子骨……能否承受雙胎之重?宮中雖有良醫,但婦人生產,歷來是鬼門關。史冊深宮的慘痛……他不敢深想。

必須做到萬全!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無比清晰地升起。

❖❖❖

燭火搖曳,將鬥拱的陰影投在堆滿簡牘、藥材和搗藥罐的案幾上。空氣中彌漫着濃重而復雜的藥香。

孫籍眉頭緊鎖,正就着燈光,細細比對幾份陳舊的醫簡,不時用朱筆在一旁的素帛上記錄着什麼。

他身邊,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穿着青色醫僮短褐的小徒弟阿昌,正哈欠連天地搗着石臼裏的藥材,每搗幾下,眼皮就沉重地往下耷拉。

“師父……”阿昌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聲音帶着濃重的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這‘固本培元安胎湯’都改到第七版了吧?陛下……陛下今日那眼神,學生現在想起來還腿肚子轉筋呢……”他停下搗杵,揉了揉發酸的手臂,苦着臉,“皇後娘娘鳳體金貴,懷的又是雙胎,這差事……學生怕一個不小心,腦袋就要搬家啊!學生家裏還有老母要奉養,還沒娶新婦呢……求求老天爺保佑皇後娘娘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生下小殿下吧……”

孫籍頭也沒抬,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哼,現在知道怕了?白日裏叫你背《婦人方》,你倒躲懶打盹!”他蘸了蘸墨,繼續在素帛上書寫,“陛下……是雷霆手段,那也是因爲皇後娘娘在他心中,重逾千鈞。皇後娘娘溫婉賢淑,仁德寬厚,是真正的國母風範,陛下愛重,情理之中。你少胡思亂想,專心做事!這藥粉要搗得極細,藥性才出得來。”

阿昌縮了縮脖子,認命地繼續搗藥,石臼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又壓低聲音,帶着少年人的好奇:“師父,學生……學生其實一直有個疑問。您說皇後娘娘這麼好,陛下獨寵六宮,可……可琅琊宣氏,聽說人丁並不興旺,娘娘在朝中也沒什麼顯赫的母族撐腰啊?陛下爲何……”

“蠢材!”孫籍終於放下筆,瞪了阿昌一眼,昏黃的燭光映着他溝壑縱橫的臉,神情卻帶着一種追憶往事的感慨,“誰說皇後娘娘沒有母族?她的‘母族’,大着呢!”

阿昌一愣,搗藥的動作都停了:“啊?大着……在哪呢?”

“在青禾軍!” 孫籍的聲音不高,卻帶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年紀小,不知道當年陛下打天下的艱難。那會兒,陛下在前方沖鋒陷陣,是誰在後方替他穩住大營,安撫家眷?是誰將那些跟着父兄顛沛流離、連飯都吃不飽的將士子女聚攏起來,親自教導識字明理?那些娃娃,大的十來歲,小的才剛會走,都管她叫‘女夫子’!沒有皇後娘娘在後方殫精竭慮,穩住人心,將士們在前線能安心廝殺?”

孫籍頓了頓,眼神仿佛穿越了時光:“更別說後來……戰事吃緊,娘娘還親赴過前線!青禾軍中,一大半的老兄弟,都受過娘娘的恩惠!要麼是孩子被她教導過,要麼是家眷被她妥善安置過,要麼是受傷時被她親手包扎過!你說,這青禾軍上下,誰不感念娘娘恩德?這不是母族,是什麼?比那些只會攀附的所謂‘外戚’,強了千百倍!”

阿昌聽得目瞪口呆,手裏的搗杵都忘了動。他第一次知道,那位看起來溫溫柔柔、總是帶着淺笑的皇後娘娘,竟有如此厚重而熾熱的過往。“原來……原來是這樣……”

“所以啊,”孫籍拿起阿昌搗好的藥粉,湊到燈下仔細察看細度,“陛下對娘娘情深義重,不僅是因爲夫妻情分,更因爲娘娘是他並肩走過風雨、能托付後背的‘袍澤’!是真正能與他共擔江山社稷的人!你個小猢猻,懂什麼?”

阿昌咂咂嘴,臉上那點惶恐漸漸被一種由衷的敬意取代,搗藥的動作也輕快認真了許多:“懂了懂了!學生這回真懂了!皇後娘娘……當得起陛下這份心意!學生一定好好搗藥,讓娘娘身子骨康健如初!”

就在這時,值房的門被輕輕叩響。

“誰啊?”阿昌警惕地問,下意識捂了捂脖子——深更半夜,別是陛下來查崗吧?

“孫太醫安好,奴婢織意,奉皇後娘娘之命,給大人送些點心。”門外傳來女子溫和清亮的聲音。

阿昌鬆了口氣,趕緊去開門。只見織意提着個精巧的食盒站在門外,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她走進來,將食盒放在稍顯凌亂的案幾一角,利落地打開蓋子。

“娘娘說,太醫和諸位大人爲鳳體勞神,深夜還在鑽研方劑,實在辛苦。小廚房剛蒸了些熱騰騰的粟米糕,還有幾碗溫補的雞湯餺飥,娘娘特意吩咐加了些驅寒暖胃的姜絲和當歸末,讓大家墊墊肚子,驅驅寒氣。”織意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透着皇後特有的那份體貼入微。

食盒裏熱氣騰騰,粟米糕金黃軟糯,雞湯餺飥香氣撲鼻,在這滿是藥味的寒夜裏,顯得格外溫暖誘人。

孫籍連忙起身,對着長秋宮方向微微躬身:“老臣惶恐,謝皇後娘娘恩典!娘娘鳳體初安,還惦記着老朽,實在折煞老臣了!”

織意笑道:“大人言重了。娘娘還說,藥石雖苦,大人用心更苦。請大人務必保重自身,莫要太過勞累。”她目光掃過案上堆積的醫簡和藥粉,眼中滿是真誠的感激。

阿昌看着那香噴噴的糕點和湯食,又看看織意溫和的笑臉,再想想剛才師父說的那些話,心裏最後那點“怕掉腦袋”的擔憂徹底煙消雲散,只剩下滿滿的幹勁和對那位素未謀面卻已深感敬佩的皇後娘娘的感激。他撓撓頭,對着織意嘿嘿一笑:“謝……謝宋娘子!也請娘子代我們謝謝皇後娘娘!娘娘真是……真是太好了!”

織意含笑點頭:“話一定帶到。大人們,你們慢用,奴婢告退。”她行了禮,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值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燭火的噼啪聲和更濃鬱的飯食香氣。阿昌迫不及待地捧起一碗餺飥,深深吸了一口香氣,滿足地嘆道:“真香啊!師父,您快嚐嚐!皇後娘娘連咱們值夜肚子餓都想着,難怪陛下……”他後面的話沒說完,只是埋頭呼嚕呼嚕吃起來,臉上全是“跟着這樣的主子幹活,值了!”的滿足感。

孫籍看着徒弟那沒出息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也忍不住微微上揚。他拿起一塊溫熱的粟米糕,慢慢吃着。糕體細膩,帶着谷物天然的甜香。他望着跳動的燭火,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似乎也被這深夜的一縷暖意熨帖得更加堅定。

❖❖❖

次日清晨,宣神諳尚在安睡。

白毅已悄然起身,在卻非殿偏殿召見了何勇。

“阿勇,”白毅的聲音低沉嚴肅,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你即刻挑選一隊得力可靠、行事穩重的精幹人手,換上常服,秘密出都城,分赴南陽、汝南、潁川諸郡。”

何勇神色一凜,抱拳躬身:“臣遵旨!敢問陛下,此行所尋何物?或是……何人?”

“尋人!”白毅目光如炬,斬釘截鐵,“專尋那些在民間享有盛譽、經驗老道的穩婆!尤其是……尤其是……曾多次成功接生雙胎,母子皆安的!務必徹查其姓名、籍貫、過往接生案例,尤重口碑,給朕打探得一清二楚!要快,要隱秘!”

他停頓一下,語氣更加凝重,“記住,皇後早年隨朕在軍中,受過寒疾,體質特殊。尋人時,務必留意是否有擅長調理此類體質的婦人,或是有應對過類似情況經驗的穩婆。此事關乎國本,絕不容失!”

何勇立刻領悟,神色更加肅然:“臣明白!定不負陛下所托!只是……”他略一遲疑,“若尋得合適人選,是否……”

“先探明底細,莫要驚動。”白毅沉聲道,“待你回報,朕自有計較。記住,慎之又慎!”

“諾!臣即刻去辦!”何勇領命,雷厲風行退下。

白毅負手立於窗前,望着殿外初升朝陽。晨曦光芒穿透雲層,灑在北宮殿宇飛檐上,勾勒出金色輪廓。他的側影在光暈中挺拔堅定。

爲了神諳,爲了他們即將到來的孩子,他必須織就一張最密實的安全之網。

❖❖❖

千裏之外的揚州壽春,乾安王府。

秋日陽光吝嗇地光顧這片深宅。重檐疊嶂切割天光,投下大片冰冷陰影。庭院花木無精打采,暮氣沉沉。空氣裏彌漫着陳舊木料和濃鬱熏香的沉悶氣息。

王府正堂,氣氛凝重如暴雨將至。

乾安王文晁,身着深紫蟒紋親王常服,原本頗具威嚴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他背着手,在厚厚波斯地毯上焦躁踱步,腳步悶鈍,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一封來自都城的密報,如同燒紅烙鐵,燙在他掌心心頭。

“……皇後宣氏……身懷龍裔之喜兆,且……疑似雙胎……”

“疑似雙胎”四字,像四根燒紅鋼針,狠狠扎進文晁眼底!

他猛地停步,攥着密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泛白,薄薄帛書在他手中被揉捏得不成樣子。

“好!好得很啊!”文晁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帶着濃得化不開的怨毒和被徹底愚弄的暴怒,“本王費盡心機,將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推上後位!指望着她成爲本王臂助!她倒好!入宮才多久?恩寵有了,肚子也爭氣,一懷就是兩個!可本王呢?!”他猛地提高音量,如同受傷野獸咆哮,“本王得到了什麼?!”

他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着堂下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的幕僚屬官:

“是那道冠冕堂皇的削藩詔書!‘天下初定,藩王宜垂拱而治,共享太平’?呵!好一個‘垂拱而治’!好一個‘共享太平’!”文晁的聲音因憤怒扭曲變調,“這分明是沖着本王來的!是那黃口小兒白毅,忌憚本王!忌憚本王在壽春經營多年,兵強馬壯,威望深重!他怕了!怕本王威脅他的龍椅!”

他猛地將手中揉爛的密報狠狠摜在地上,猶不解恨,幾步沖到旁邊紫檀木博古架前。架子上陳設着無數價值連城的玉器珍玩。文晁眼中只有一片暴戾赤紅,手臂猛地一揮!

“譁啦啦——!”

一陣令人心悸的碎裂脆響!前朝白玉夔龍紋雙耳瓶首當其沖,粉身碎骨!緊接着青玉雕山水筆筒、羊脂玉荷葉洗、翡翠瑞獸鎮紙……一件件巧奪天工的玉器,如同脆弱的琉璃,在青磚地面上炸開,碎片四濺!

“本王交出了直屬精銳!交出了地方兵權!如今只剩幾百個看家護院的王府護衛!還‘嚴格規定人數’?!”文晁一邊瘋狂掃落珍寶,一邊嘶聲怒吼,唾沫橫飛,“垂拱而治?共享太平?放屁!這就是削藩奪權!是那小兒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他白毅能有今日,若無當初……” 他後面的話被劇烈喘息堵住,只剩下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滿堂下人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碎裂聲在空曠大堂裏回蕩,帶着絕望餘音。

“廢物!都是廢物!”文晁砸得手臂發酸,胸膛劇烈起伏,他撐着博古架,看着滿地狼藉碎玉,那破碎景象仿佛映照着他支離破碎的權力版圖,更是火上澆油。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裏一個嚇得臉色慘白的管家,遷怒道,“還有那個宣神諳!本王的好甥女!她當了皇後,可曾爲本王說過半句好話?可曾替本王在皇帝面前爭過一絲一毫的利益?!她心裏根本就沒有本王這個舅父!沒有乾安王府!她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跟她那早死的阿父一樣!忘恩負義!”

他咆哮着,將所有失敗、憤懣、不甘,都傾瀉在那個遠在深宮、身懷六甲的甥女身上。

❖❖❖

與此同時,王府後宅繡樓內。

文菡若,乾安王府二娘子,正對銅鏡慢條斯理梳着烏黑長發。鏡中人容顏嬌豔,眉眼間卻凝着一股陰鬱戾氣。她穿着錦茜紅妝花緞褶裙,簪着赤金嵌紅寶石步搖。

一個心腹侍女匆匆進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文菡若梳頭動作猛地一頓,玉梳齒狠狠刮過頭皮,扯下幾根青絲。

“什麼?宣神諳懷孕了?還是……雙胎?”她猛地轉頭,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鏡中嬌豔臉龐瞬間扭曲,眼中迸射出淬毒般的嫉妒怨憤。

“是……是的,女公子,宮裏傳出的消息……”侍女被她猙獰表情嚇得後退一步。

“憑什麼?!”文菡若猛地將手中玉梳狠狠拍在梳妝台上,“啪”的一聲脆響,玉梳應聲斷裂!她胸口劇烈起伏,柳眉倒豎,“憑什麼她宣神諳就能有這樣的好命?!當年寄居在我家,不過是個仰人鼻息、看人臉色的!吃穿用度連我阿母身邊的侍女都不如!如今倒好,飛上枝頭變鳳凰,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這還不夠!她還要懷上龍種!還是兩個?!”

她越說越氣,猛地站起身,猩紅裙擺像一團燃燒毒火:“而我呢?我是堂堂乾安王府的嫡長女!我文菡若哪一點比不上她?!論容貌,論才情,論出身……我哪點輸給她?!可阿父給我定的是什麼親事?!”她聲音陡然淒厲,充滿不甘屈辱,“王淳!一個副將!莽夫一個!靠着軍功才混了個雜號將軍!憑什麼?!她宣神諳就能一步登天,做皇後,懷龍種,受盡榮寵!我卻要嫁給一個粗鄙武夫,一輩子屈居人下?!”

她沖到窗邊,猛地推開雕花木窗,深秋寒風灌進來,吹亂發髻,也吹不散心頭妒火。她死死攥着窗櫺,指節發白,目光怨毒地投向北方——帝都雒陽的方向。

“宣神諳……你等着!我不信你能一直這麼得意下去!”她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磨出來,“風水輪流轉!這世上的好事,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占盡了!”

秋風嗚咽着穿過王府亭台樓閣,卷起枯黃落葉。壽春王府的深宅裏,父女二人的怨毒與不甘,如同角落裏悄然滋生的苔蘚,在陰影裏無聲蔓延。

❖❖❖

長秋宮寢殿內,暖意融融。

沉水香氣息清雅寧神。宣神諳穿着寬鬆常服斜倚軟榻,小腹平坦,眉宇間卻已多了一絲母親的溫潤光澤。她手中拿着一卷書,目光溫柔地落在不遠處地毯上。

班令儀穿着粉嫩小襖,正撅着小屁股擺弄幾個彩色布偶娃娃,咿咿呀呀地“講故事”,奶聲奶氣。自宣神諳有孕的消息傳開,這小丫頭變得更加乖巧粘人。

殿外傳來一陣輕快張揚的腳步聲,伴隨着銀鈴般清脆嗓音:

“神諳!我的好神諳!我來啦!”

珠簾譁啦一聲被掀開,霍君華如同一團明豔火焰卷了進來。她今日穿海棠紅曲裾深衣,滾着金邊,發髻高挽,簪着金鳳步搖,叮當作響。身後跟着幾個捧大小錦盒的宮女。

“你這女娘,還是這般風風火火的,當心腳下。”宣神諳放下書卷,笑着嗔怪,眼底滿是見到摯友的歡喜。

“怕什麼!”霍君華渾不在意擺手,幾步沖到榻邊挨着宣神諳坐下,一雙靈動大眼立刻上下打量,“快讓我瞧瞧!哎呀,氣色好些了!前些日子可嚇死我了!”她拍着胸口,隨即神秘兮兮壓低聲音,“聽說……是雙胎?真的假的?孫老頭沒診錯吧?”

宣神諳臉頰微紅,輕輕點頭:“嗯。”

“啊呀!”霍君華立刻發出一聲驚喜尖叫,差點蹦起來,班令儀好奇抬頭。她一把抓住宣神諳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們神諳是有大福氣的!雙生子啊!龍鳳呈祥!天大的祥瑞!”她興奮兩眼放光,叉起腰,“先說好了!這姨母名分,我霍君華預定了!誰也不許跟我搶!”

宣神諳好笑又感動:“好好好,都依你。”

“這還差不多!”霍君華得意揚揚下巴,揮手示意宮女,“對了,快把東西打開,讓皇後娘娘過目。”

宮女們上前開啓錦盒。珠光寶氣,錦繡輝煌。

霍君華指點着:

“喏,這是吳家嫂嫂王阿姊送的,”指着一尊通體碧綠、水頭極足的翡翠送子觀音像,“說是請高僧開過光的。”

又指旁邊紫檀木盒裏的極品血燕盞,“這是我家嫂嫂的心意。”

接着是鄭家沈夫人送的赤金鑲紅寶頭面;

一個古樸黑漆螺鈿盒,“喏,這是膠東袁家夫人送的,”打開盒蓋,裏面是兩枚龍眼大小、渾圓瑩潤、泛着虹彩的極品東珠,“喚作‘雙珠映月’,正應了你這雙胎之喜!願娘娘福澤如海,明珠輝映。” 青黛小心接過,眼中驚嘆。翟媼微微頷首。

“還有這個,”霍君華拿起一個稍顯樸拙卻分量十足的樟木箱,打開後裏面是厚實柔軟的純白色貂裘襁褓和小襖,還有兩頂金線繡小虎頭的帽子,“雁門曲家二夫人托人快馬加鞭送來的。曲二將軍鎮守北疆,這是他們家自己獵的上好雪貂皮做的!給未來的小殿下擋風寒,盼他們身子骨跟小老虎一樣結實!” 青黛摸着柔軟貂裘愛不釋手:“真暖和!”翟媼拿起虎頭帽細看:“曲家夫人有心了。”

“再看這個,”霍君華指向一個長條形紫檀木匣,打開是裝裱精美的絹本設色畫《多子圖》,“河東梁家夫人送的。梁家曲夫人丹青妙手,親自畫的,說是給娘娘腹中麟兒添福氣文采。” 青黛小心展開畫卷一角欣賞。

接着是幾位新近擢升官員夫人送的蘇繡百子被面、名貴安胎藥材、金玉擺件……琳琅滿目。

霍君華一邊介紹,一邊撇嘴,湊到宣神諳耳邊,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不屑了然:“東西倒都是好東西,可這心思嘛……哼,安陸侯軍功起家,弘農鄭氏老牌世家。袁家、曲家、梁家,哪個不是地方上跺跺腳震三震的?還有那幾個新晉官員的夫人……神諳,你瞧瞧,鹽鐵專營、軍功授田、新犁推廣、前陣子選官……陛下動了多少人的飯碗?誰不是想在你這裏討個好?指望着你能遞句話呢!” 她尤其對着《多子圖》努努嘴,“喏,梁家這畫送得最‘風雅’,也最‘酸氣’!”

宣神諳目光平靜掠過價值不菲的禮物,唇邊噙着一絲溫婉疏離的笑意。她輕輕撫過冰涼翡翠觀音像,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殿內宮人耳中:

“諸位夫人心意,予領受了。青黛,登記造冊,妥爲收存。代予致謝。”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霍君華,也轉向殿內侍立衆人,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予身爲皇後,深知內外有別,各司其職。前朝軍國要務,自有陛下與股肱之臣運籌帷幄,非後宮所宜置喙。諸位夫人厚意,予心領。然此等厚禮,若爲前朝之事所托,恕予斷不敢受,亦不能受。予願以身作則,爲天下婦人表率,不因私情而亂國法,不以中宮之位謀私利。萬望諸位夫人體諒。”

這番話,態度鮮明,立場堅定。

霍君華聽完,沖着宣神諳豎起大拇指,一臉佩服:“說得好!就該這樣!”

她隨即得意洋洋拍了拍自己帶來的幾個大箱子:“她們那些算什麼!看我的!”指揮宮女打開最後幾箱。裏面既無耀眼珠寶,也非綾羅綢緞,而是滿滿當當、品類繁多的吃食用品。

“喏,並州上等黃小米;益州頭茬新核桃;南海頂級淡幹海參,阿猿特意托海商弄的;還有這些,”她指着幾大包油紙封好的藥材,“都是阿猿跑遍雒陽城藥鋪,找老大夫討來的安胎食療方子配齊了!還有這……”捧出幾個柔軟包裹,“最細軟鬆江棉布裏衣,小娃娃襁褓料子,皂角煮過曬透了,又軟和又幹淨!哦,對了,還有這個……”

她獻寶似的一一指點,嘴裏噼裏啪啦說個不停。

宣神諳看着她忙忙碌碌、絮絮叨叨的樣子,心中暖流涌動,眼眶發熱。這份純粹的情誼,何其珍貴。

翟媼上前,仔細拿起一包“溫補氣血”藥材嗅了嗅,撥看成色,滿意點頭:“霍娘子費心了,這些藥材選得極好,正對娘娘症候。”

青黛看着堆成小山的補品衣物,感動又發愁,小聲對宮女道:“快記下來……”

“君華,”宣神諳拉住她的手,聲音有些哽咽,“夠了,真的夠了。你……還有通濟侯,費心了。”看着堆積如山的補品衣物,又是感動又是無奈,“這麼多東西,我哪裏吃得完用得完?”

“吃不完慢慢吃!用不完存着!”霍君華理直氣壯,她挨着宣神諳坐下,挽着她胳膊,看着宣神諳依舊纖細的腰身,眉頭擰起,帶着濃濃心疼,“你看看你,懷的可是兩個!這才多久,人瞧着又清減了。我不管,從今天起,我天天來長秋宮盯着你吃飯喝湯!阿猿說了,他認識一個極擅長做藥膳的廚婢,明日我就把她弄進宮來!你呀,就給我好好養着,萬事不許操心,萬事不許動手!聽見沒?”她伸出纖纖玉指,虛虛點了點宣神諳額頭。

宣神諳被她這護崽似的緊張模樣弄得哭笑不得,正要開口,殿門口傳來一道低沉含笑的男聲:

“霍家女公子這般嫌棄朕照顧不好自己的皇後,不如朕下一道旨,讓通濟侯擇個最近的吉日,把你風風光光迎娶過門如何?做了崔家女君,想必你就沒那麼多閒工夫,日日往朕這長秋宮跑,來‘打擾’朕的皇後靜養了。”

珠簾輕響,一身玄色常服的白毅邁步走了進來。他剛下朝,眉宇間帶着一絲政務沉凝,但看到殿內情形,眼底染上溫和笑意。

霍君華一見是他,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噌地站起,雙手叉腰,柳眉倒豎:“喲!陛下這是嫌臣礙眼了?過河拆橋也沒您這麼快的吧?臣關心臣最好的閨中密友,天經地義!您倒好,不想着怎麼把神諳照顧得白白胖胖,倒先想着把臣支開?還拿阿猿說事?哼!臣看您就是小心眼!怕臣搶了神諳的注意力!”

她伶牙俐齒,噼裏啪啦一通輸出。宮人們深深低頭,肩膀微聳。

白毅被她懟得一愣,失笑搖頭。他走到宣神諳身邊坐下,自然地將她微涼的手握入掌心暖着,這才抬眼看向忿忿的霍君華:“朕小心眼?朕不過是體恤阿猿,眼見心上人日日往宮裏跑,他一個大農令,掌管天下錢谷,忙得腳不沾地,想見一面都難。朕這是成人之美。”

“您那是強詞奪理!”霍君華氣鼓鼓反駁,臉頰飛紅,“阿猿他……他樂意等!用不着陛下您瞎操心!再說了,臣來看皇後娘娘,天經地義!您可管不着!”她梗着脖子。

宣神諳看着這兩人如同孩童鬥嘴,好笑又無奈,輕輕拽了拽白毅衣袖:“陛下……”

白毅低頭看她,對上妻子含笑嗔怪的眼眸,那裏面盛滿溫柔的光。心頭那點幼稚的“不滿”瞬間煙消雲散。初爲人父的喜悅將他心浸泡得柔軟寬容。他捏了捏宣神諳手指,再看向霍君華時,臉上已是霽月光風,帶着縱容笑意。

“罷了罷了,”白毅擺手,語氣輕鬆,“朕今日高興,不與你個小女娘一般見識。”

霍君華立刻得意揚起下巴:“哼!明明是陛下說不過臣!”

白毅笑着搖頭,不再接話,目光溫柔落在宣神諳身上。

霍君華見好就收,整理裙擺,對宣神諳道:“好啦,東西送到,人也看了。神諳你好好歇着,按我說的,該吃吃該喝喝,不許勞神!我改天再來。”她說着,沖白毅做個俏皮鬼臉,“陛下,您可得好生照顧着!不然……哼哼!”留下兩聲威脅意味的哼哼,她如同紅色旋風離開了。

殿內安靜下來。白毅揮手,宮人們無聲退去。

白毅將宣神諳攬入懷中,讓她靠在自己堅實的胸膛上。寬厚溫熱的手掌,帶着無盡愛憐和初爲人父的驚奇,小心翼翼覆上她依舊平坦的小腹。

“今日感覺如何?可還有不適?”他低聲問,下巴輕輕蹭着她發頂。

“好多了,陛下放心。”宣神諳依偎着他,感受着沉穩心跳和安心氣息,無比踏實,“君華心是極好的。陛下莫要真與她置氣。”

“朕豈會真與她計較。”白毅輕笑,“有她這般真心待你,朕感激。”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輕快,“今日收到荊州刺史奏報,神諳,你猜上面說了什麼?”

宣神諳抬頭,眼中帶着詢問和不易察覺的關切:“可是阿裕……在那邊有何不妥?”宣裕是她唯一的胞弟,年少離家遠赴荊州歷練,她一直牽掛。

“不妥?”白毅挑眉,眼中滿是贊許笑意,“恰恰相反!你那弟弟,在荊州可是大放異彩!”

他攬着宣神諳,細細道來:

“奏報上說,宣裕自到任,並未安居衙署,而是輕車簡從,深入各郡縣鄉野,訪查民情。漢水漁村,荊山深處寨子,他都親自踏足,與老農攀談,向裏正問詢。荊州去年水患後田畝復耕、今歲糧賦征收、地方豪強與寒門平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條陳清晰,見解獨到,連荊州刺史都贊他‘明察秋毫,少年老成’!”

宣神諳眼中漾開欣慰自豪的笑意。

“不僅如此,”白毅繼續道,欣賞之意更濃,“他在刺史府協助處理政務,核查田畝賬冊,調解民間糾紛,都做得井井有條,沉穩幹練,毫無世家驕矜。更難得的是,他深知分寸,對駐防荊州駐軍,只協助協調糧秣轉運、安置軍眷等後勤事宜,對軍務本身,絕不越雷池半步!這份清醒持重,尤爲難得!”

白毅輕輕撫摸着宣神諳的背:“朕當初讓他去荊州,是歷練。如今看來,這一步走得極對。神諳,你宣家後繼有人!”他略作沉吟,“照此下去,再過一兩年,地方資歷更深,政績更顯,朕便可調任他至荊州要郡,譬如靠近揚州的南郡幾縣,做太守。那裏位置緊要,民生邊防皆需用心,正是磨礪之所在。若他能不負朕望,做出實績,他日調回中樞,入九卿之列,亦非不可能。”

宣神諳聽着白毅對弟弟前程的擘畫,心中激動感激。她知道,這固然是宣裕自身努力,但若非白毅知人善任和有意栽培,弟弟絕無此等機遇。她依偎在他懷裏,聲音輕柔真摯:“阿裕年少,能有今日點滴進步,全賴陛下悉心教導提攜。妾……代宣家,謝過陛下隆恩。”她欲起身行禮。

“你我夫妻,何須言謝?”白毅手臂用力,將她更緊擁住。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着她的額,鼻尖相觸,氣息交融。燭光在他們相貼的側臉上投下溫暖光暈。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磐石般的安穩力量:

“神諳,你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安心將養,安心待產。阿裕前程,自有他的路要走,朕會看着。前朝諸事,無論鹽鐵、田畝、新犁,抑或朝局暗涌,自有朕去權衡處置。你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憂。”

他溫熱的手掌,始終不曾離開她的小腹。

“萬事,有朕。”

宣神諳閉上眼,將臉頰更深地埋進他溫暖的頸窩。

殿外秋風嗚咽。殿內燭火靜燃,沉水香嫋嫋。這一刻,江山萬裏,前朝紛擾,似乎都遙遠了。

唯有掌心之下,那悄然孕育着的、屬於他們共同未來的微弱脈動,與彼此的心跳漸漸融合,成爲這深秋長夜裏,最踏實溫暖的依靠。

猜你喜歡

秦嫀楚錚最新章節

小說《抱着陛下虐個渣》的主角是秦嫀楚錚,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作者“哈梵”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目前完結,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哈梵
時間:2025-12-06

抱着陛下虐個渣全文

《抱着陛下虐個渣》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宮鬥宅鬥小說,作者“哈梵”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的主角秦嫀楚錚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438212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哈梵
時間:2025-12-06

沈妙蕭衍小說全文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古風世情小說,那麼《重生後太子妃掀桌搞事業》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舉個栗子n”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沈妙蕭衍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舉個栗子n
時間:2025-12-06

重生後太子妃掀桌搞事業番外

《重生後太子妃掀桌搞事業》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古風世情小說,作者“舉個栗子n”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沈妙蕭衍勇敢、善良、聰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183567字,喜歡古風世情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舉個栗子n
時間:2025-12-06

重生醫妃又美又颯後續

由著名作家“一尾遊魚”編寫的《重生醫妃又美又颯》,小說主人公是宋槿沈御,喜歡看宮鬥宅鬥類型小說的書友不要錯過,重生醫妃又美又颯小說已經寫了1002475字。
作者:一尾遊魚
時間:2025-12-06

重生醫妃又美又颯

強烈推薦一本宮鬥宅鬥小說——《重生醫妃又美又颯》!本書由“一尾遊魚”創作,以宋槿沈御的視角展開了一段令人陶醉的故事。目前小說已更新總字數1002475字,精彩內容不容錯過!
作者:一尾遊魚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