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着紙錢的灰燼,在荒涼的十字路口打着旋,吹得蘇晚的衣袂獵獵作響。她與沈厭並肩而立,周遭的濃霧不知何時已經散去露出頭頂一輪慘白而孤寂的弦月。
方才那足以顛覆神魂的沖擊與真相,仿佛還殘留在空氣裏,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刺骨的寒意。但此刻她的內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那是一種暴風雨過後的死寂,所有的悲傷、憤怒與絕望都被壓縮成了一塊堅硬的玄冰,沉在心底,只待時機,便會化作最鋒利的刃。
“去冥府,是最終的目的。”蘇晚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沒有了絲毫的顫抖,“但在此之前,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做。”
她抬起頭,看向沈厭,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映着慘淡的月光,也映着一絲冰冷的決斷。
“去殯儀館。”
沈厭墨色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了然。他知道,她放不下林小滿,更放不下那條將所有新娘串聯起來的五彩絲線。那裏,是離“長生燭”陰謀最近的陽間之地。
“好。”他沒有多言,只是簡單地應了一個字。
對於此刻的蘇-晚來說任何安慰或勸阻都是多餘的。唯有行動,才能讓她那即將被仇恨吞噬的神魂,找到一個暫時的錨點。
沈厭抬起右手,玄黑色的袍袖無風自動,一股磅礴的冥力瞬間將兩人包裹。四周的景物如同被投入高速旋轉的漩渦路燈槐樹、龜裂的柏油路……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被拉伸扭曲化作模糊的流光。
失重感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當蘇晚再次腳踏實地時,一股混雜着消毒水、福爾馬林以及若有若無的屍體腐敗氣息的獨特味道,鑽入了她的鼻腔。
他們已經站在了江城市立殯儀館的後院,停屍房那扇冰冷厚重的金屬門前。
門是鎖着的但這對沈厭來說形同虛設。他只是目光一凝,那精鋼打造的門鎖內部便傳來“咔噠”一聲輕響,鎖芯自動彈開。
推開門,一股更加濃鬱的寒氣撲面而來。停屍房裏沒有開燈,只有一排排冰櫃指示燈閃爍着幽綠色的微光,將一具具蓋着白布的推車輪廓,映照得如同沉默的鬼影。
空氣安靜得可怕,只有冰櫃壓縮機低沉的嗡鳴聲,像是這死亡殿堂裏永不停歇的心跳。
蘇晚的重瞳早已開啓,在她眼中,整個停屍房都彌漫着一層濃鬱的陰氣,但這些陰氣都相對“幹淨”,是人死後自然散發的並無怨毒。
她循着記憶中林小滿曾描述過的方位徑直走向最裏側的一個冰櫃。那裏存放的是最新的一具新娘屍體,也是第七位受害者。
沈厭跟在她身後,步履無聲,像一個最忠實的影子。
蘇晚伸手,拉開了那沉重的金屬櫃門。隨着一陣白色的寒氣散開一具年輕的女性屍體,呈現在兩人面前。
她穿着潔白的婚紗,臉上畫着精致的妝容,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詭異的微笑,仿佛不是走向死亡,而是正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婚禮。
但那份詭異的安詳,卻被她脖頸處一道猙獰的勒痕徹底破壞。
蘇晚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道勒痕上。
只見一根由五種顏色絲線編織而成的細線,深深地嵌在女孩的皮肉裏,線的兩端,並沒有打結,而是如同被剪斷一般,沒入了她的皮膚之下,消失不見。
在蘇晚的重瞳視野中,這根五彩絲線卻呈現出另一番景象。它根本不是實體,而是由無數細小的怨念符文構成的能量體,它的一端深深扎根於女孩的脊椎,另一端則穿透了冰冷的鐵櫃,穿透了厚重的牆壁,連接着一片未知的深邃的虛空!
“就是它……”蘇晚的聲音因爲憤怒而微微顫抖。
這根線,與她之前在“林小滿”身上看到的那根傀儡絲同根同源,卻更加粗壯,也更加怨毒。它不僅操控着死者的行動,更像一條貪婪的吸管,在不斷抽取着屍體上殘留的最後一絲生氣和魂能。
沈厭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伸出手,並非要去觸碰那根絲線,而是五指微張,一股精純的冥力從他掌心探出,化作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抓住了那根連接着虛空的五彩線!
“本座倒要看看線的另一頭,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低喝一聲,手腕猛地向後一扯,試圖將那隱藏在虛空中的操偶師強行拽出來。
然而,就在他發力的瞬間,虛空的另一端,猛然傳來一股強橫霸道的反震之力!
那片虛空之中,一只由純粹的惡意與咒殺法則凝聚而成的漆黑利爪,毫無征兆地探出,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直接抓向沈厭的魂體!
這一擊快、準狠,甚至帶着一絲戲謔的意味,仿佛早已料到沈厭會這麼做就等着他自投羅網。
“哼!”
沈厭冷哼一聲,不退反進。他抓着五彩線的冥力驟然暴漲,另一只手化掌爲刀,一道凝練的黑色光刃,迎着那漆黑利爪狠狠斬去!
“轟——!”
兩股來自冥府頂層存在的磅礴力量,在陽間的停屍房內,進行了一場無聲卻凶險至極的碰撞。
整個空間都仿佛凝固了一瞬緊接着以碰撞點爲中心,一圈肉眼可見的能量漣漪轟然炸開!停屍房內所有的金屬推車、儀器設備,都在瞬間被這股力量震得嗡嗡作響,幾盞脆弱的照明燈管,更是“啪”的一聲,當場炸裂!
那漆黑的利爪被光刃斬碎,化作點點黑光消散。
但沈厭也並不好受。對方的攻擊中夾雜着一種極其陰損的力量,順着冥力的連接反噬而來讓他魂體一陣劇烈的震蕩,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悶哼一聲,不得不鬆開了對五彩線的鉗制。
那根線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猛地縮回了虛空之中,消失不見。
偷襲!
這已經不是預設的陷阱,而是來自幕後黑手的實時反擊!對方不僅在監視着這裏,甚至有能力在陽間,與一位冥府掌印進行正面抗衡!
沈厭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凝重的殺意。
然而,對方的攻擊並未就此結束。就在沈厭氣息不穩的刹那,虛空之中,又一道更加隱蔽、更加刁鑽的咒力,如同一條無形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繞過了沈厭的防御,直刺他身後毫無防備的蘇晚!
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蘇晚!
“小心!”
沈厭臉色一變,想也沒想身形一閃,瞬間擋在了蘇晚面前。
那道陰毒的咒力,結結實實地打在了他的後心之上。
“噗!”
沈厭的身體劇烈一顫,一口暗紅色的冥血,再也壓抑不住,噴灑而出。他那剛剛穩定不久的魂體,再次出現了潰散的跡象。
而蘇晚,因爲與他命格相連,幾乎在同一時間,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劇痛讓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又是這樣!
又是這種無力感!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爲自己擋下攻擊,自己卻像個累贅一樣,什麼都做不了!
不!
蘇晚死死咬着牙,強烈的劇痛非但沒有讓她崩潰,反而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甘與憤怒!
她強行穩住身形,那只流過血淚的左眼,在極致的情緒催動下,迸發出刺目的金光!
“我不是你的累贅!”
她在心中無聲地呐喊,將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重瞳之上!
這一次她不再是被動地去看而是主動地去尋找!
她的視野瞬間化作一片黑白,無數金色的因果之線在眼前交織。她看到了沈厭身上那紊亂的冥力,看到了那道正在侵蝕他魂體的陰毒咒力,更看到了那道咒力與虛空之間,那條清晰的閃爍着黑光的因果連接!
就是它!
蘇晚的大腦一片空明,她仿佛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她看到,那條黑色的因果線上,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結點”。那是施咒者爲了穩定咒力而設下的一個能量錨點。
若是尋常攻擊,根本無法撼動這條法則之線。
但蘇晚的重瞳,看透的正是因果!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在她腦中形成——她要斬斷這個結點!
她沒有武器,也沒有強大的力量。但她有最決絕的意志,和那只與生死簿融合的眼睛!
“斷!”
蘇晚將自己全部的神魂之力,凝聚成一點化作一把無形的鋒利至極的“刀”狠狠地斬向了那個微小的因果結點!
這是一種超越了物理和能量層面的攻擊,是對於“法則”本身的幹涉!
“嗡——!”
虛空之中,仿佛傳來一聲驚疑不定的悶哼。
那條原本穩定無比的黑色因果線,在結點被斬斷的瞬間,猛地一顫,其上傳遞的咒力瞬間變得紊亂不堪!
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沈厭,立刻感覺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眼中閃過一絲極致的震驚,根本來不及細想立刻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調動體內殘存的冥力,發出一聲低吼。
“破!”
那股侵入他體內的陰毒咒力,在失去了源頭支持和穩定錨點之後,終於被他強行震散,化作縷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危機,解除。
停屍房內,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沈厭緩緩轉過身,看着身後那個扶着牆壁、大口喘息、臉色蒼白如紙的女子,那雙深邃的墨色眼眸裏,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震驚與不可思議。
她……剛才做了什麼?
她竟然……幹涉了因果?
這個凡人女子,這個他最初只視爲“藥引”和“容器”的存在再一次用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救了他。
蘇晚扶着冰冷的牆壁,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剛才那一下,幾乎抽幹了她所有的精神力。但她的心裏,卻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成功了。她不再只是一個被動接受保護的弱者。
她抬起頭,迎上沈厭那復雜的目光,嘴角扯出一個虛弱卻無比倔強的笑容。
“現在……我們又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