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高度緊繃的、近乎凝固的空氣中，過去了三天。
林姝像個真正的幽靈，蟄伏在這間簡陋的日租公寓裏。窗簾終日緊閉，只留下一條縫隙用以觀察外界。她不敢開火做飯，靠之前囤積的速食食品和瓶裝水度日。沈聿給的那部黑色手機安靜地躺在枕頭下，像一枚沉默的炸彈，又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強迫自己回憶。回憶在江臨身邊的每一個細節，那些她曾經刻意忽略、或者因爲恐懼而不敢深思的片段。
江臨接電話時偶爾流露出的不耐煩與狠戾；他與某些背景模糊的“合作夥伴”會面時，書房裏低沉的、密謀般的交談；他書桌上那些她看不懂的、涉及龐大資金流動的文件縮寫；還有他幾次醉酒後，盯着她的眼睛，喃喃說出的模糊字眼，不是“倩倩”，而是……“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這雙眼睛長在了她身上？還是可惜，這雙眼睛的原主，沒有被徹底毀掉？
思維的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碴，在她腦海裏翻滾碰撞，試圖拼湊出江臨真實面目的猙獰輪廓。每一次深入的回想，都讓她對過去十年的自己感到一種荒謬的可悲。
第四天傍晚，天色剛剛擦黑，那部黑色手機終於震動了起來。沒有鈴聲，只有屏幕亮起，顯示着一個未知號碼。
林姝的心髒猛地一跳，幾乎是撲過去抓起了手機，按下接聽。
“喂？”
電話那頭是沈聿平靜無波的聲音：“一個小時後，西區老碼頭，第三號倉庫，廢棄的那間。從面向海的那個側門進。”
他甚至沒有給林姝詢問或確認的時間，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林姝握着手機，手心沁出冷汗。西區老碼頭，那裏幾乎已經荒廢，魚龍混雜。她不知道沈聿爲什麼要約在那裏，但她沒有選擇。
她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運動服，將頭發扎成低馬尾，戴上口罩和棒球帽。對着鏡子看了看，鏡子裏的人影陌生而警惕，只有那雙眼睛，在帽檐的陰影下，依舊明亮——這雙給她帶來十年噩夢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氣，將黑色手機塞進口袋最深處，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公寓。
避開主幹道的監控，她換乘了兩趟公交車，又步行了很長一段距離，才抵達西區老碼頭。鹹腥的海風裹挾着鐵鏽和腐爛物的氣味撲面而來，廢棄的倉庫像一群沉默的巨獸，匍匐在昏暗的天光下。
她按照指示，繞到面向大海的一側，找到了第三號倉庫。側門虛掩着，鐵皮鏽蝕得厲害，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倉庫內部空曠而黑暗，只有高處破損的窗戶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海風從縫隙鑽入，發出嗚嗚的聲響。
林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裏走。
“這邊。”
沈聿的聲音從一堆廢棄的木箱後面傳來。
她循聲走過去，看到沈聿靠在一個巨大的、生鏽的鐵罐旁，盲杖立在手邊。他依舊戴着那副墨鏡，在昏暗中像個蟄伏的暗影。
“有人跟蹤我嗎？”林姝壓低聲音問，心髒還在狂跳。
“暫時沒有。”沈聿“看”向她，“江臨的人主要在查交通樞紐和你過去的社交圈。他大概以爲，你一個人跑不遠，或者……會去找你那個在療養院的母親。”
林姝渾身一僵，血液都涼了半截。她母親有嚴重的抑鬱症，常年住在城郊一家私人療養院，費用一直是江臨在支付。這是她最大的軟肋。
“他……”
“放心。”沈聿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恐懼，“我的人已經盯着那邊，暫時不會有事。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他頓了頓，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很小的、用密封袋裝着的黑色U盤，遞向林姝。
“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林姝接過U盤，它很小，很輕，卻感覺有千斤重。
“這是什麼？”
“一個能讀取特定型號加密設備數據的插件。”沈聿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江臨書房那個保險櫃裏的U盤，如果我猜得沒錯，裏面存儲的不是普通商業資料。他習慣用‘黑盾’系列的最高規格加密U盤來存放最見不得光的東西。”
林姝的手一抖，U盤差點掉在地上。江臨書房那個保險櫃，她只在偶爾打掃時，被允許在旁邊看着江臨打開過一兩次，記得密碼和指紋鎖的位置已經是極限，更別提去動裏面的東西。那無疑是龍潭虎穴。
“我……我回不去……”她的聲音帶着顫音，“他肯定加強了安保，我根本進不了書房……”
“不是現在。”沈聿打斷她，“等機會。江臨下個月要去歐洲談一筆重要的並購案，至少會離開一周。那是唯一的機會。”
下個月……林姝計算着時間，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拿到U盤裏的數據，我們才有可能找到扳倒他的實質性證據。否則，僅憑猜測和零星線索，動不了他分毫。”沈聿的聲音低沉而肯定，“這是最關鍵的一步，也是……最危險的一步。”
林姝握緊了手裏的U盤，冰冷的塑料外殼硌着她的掌心。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如果失敗，被江臨發現……
那後果，她不敢想象。會比過去十年更淒慘百倍。
“爲什麼是我？”她抬起頭，看着沈聿隱藏在墨鏡後的眼睛，“你可以找別人，找更專業的人……”
“因爲只有你，最了解他書房的環境和習慣。”沈聿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也因爲，只有你，有足夠的理由恨他，有足夠的動力去冒險。”
他微微偏頭，似乎在傾聽遠處海浪拍打堤岸的聲音。
“當然，你可以拒絕。”他補充道，語氣平淡，“我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你和你母親隱姓埋名生活一段時間。但之後，江臨會不會找到你們，我不敢保證。”
他沒有威脅，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拒絕，意味着繼續逃亡，永無寧日，並將母親置於未知的危險中。接受，意味着主動踏入雷區，九死一生。
林姝站在原地，海風的嗚咽聲和心髒劇烈的跳動聲交織在耳邊。過去十年如同泛黃的膠片在她腦海中飛速掠過——那些小心翼翼的模仿，那些深夜無聲的哭泣，那些被當作替身和玩物的屈辱，還有沈聿那雙被生生毀掉的眼睛，沈倩可能並非意外死亡的真相……
恨意如同藤蔓，瘋狂地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帶着鹹腥和鐵鏽味的冰冷空氣，將那個小小的U盤緊緊攥在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我做。”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
沈聿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林姝似乎能感覺到，那墨鏡之後，有什麼東西幾不可查地鬆動了一下。
“在這之前，你需要更徹底地消失。這裏也不安全了。”沈聿拿起盲杖，“跟我來，換個地方。”
他轉身，盲杖點地，精準地繞過地上的障礙物，向着倉庫更深的黑暗走去。
林姝最後看了一眼倉庫門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泛着冷光的海面，然後毫不猶豫地跟上沈聿的腳步，投身於更深的未知與危險之中。
在她離開後不久，倉庫對面一棟廢棄的辦公樓頂層，一個穿着黑色夾克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夜視望遠鏡，拿出手機，低聲匯報：
“目標出現，與沈聿接觸。時間約十五分鍾。沈聿帶她離開了，方向不明。請求進一步指示。”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江臨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跟緊沈聿。至於林姝……先別動她。”
“我倒要看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