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着碎金般的陽光,穿過將軍府層層疊疊的飛檐翹角,落在西跨院那株百年海棠樹上。
細碎的花瓣被風吹起簌簌作響,像無數只粉白色的蝶翅在枝頭振翅欲飛,落在青石板上薄薄的一層。
沈清辭小手扒拉着粗壯的樹幹不鬆手,七歲的身子像只剛出窩的小獸有勁得很,動作笨拙卻執着地繼續往上面攀爬。
她今日趁着哥哥不在家偷穿了哥哥的短打,靛藍色的粗布褲管卷到了膝蓋上,露出了小腿,上面沾着新鮮的泥印子。
發間還別着半朵不知道何時摘的海棠花,隨着她的動作在搖搖欲墜。
“小姐!您快下來吧!將軍要是回來了見着您在爬樹,又要罰您抄《女誡》了!”
丫鬟春桃焦急的聲音從樹下傳來,帶着哭腔的聲音裏全都是驚惶無措。
小姐要是被抓到,自己也要跟着被訓斥的啊。
“小姐啊,求求您了。”
沈清辭卻只回頭扮了個鬼臉,手指還摳住一道更深的樹紋繼續往上躥:
“我才不要下去呢,父親說過的,沈家的兒女就要像雄鷹似的,既能上樹掏鳥蛋也能下水抓魚,才配得上將門家族的排面。”
她說着又往上爬了半尺,鼻尖幾乎要蹭到綴滿枝頭的海棠果。
“好香啊,嘿嘿,我的,”
那些青中帶紅的小果子像一顆顆圓潤的瑪瑙,饞得她喉頭直動。
昨日聽府裏的老仆說了,這樹是開國時先帝親手賜下的,結的果子最是清甜了,只是樹長得太高了,從來沒人敢爬上來。
今天不是讓她爬上來了,看來家裏面她是最厲害的那一個。
“可是……”
春桃還想再勸,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給打斷了。
沈清辭嚇得心裏一慌,誰啊,這個時候來了。
嚇得她的手腳瞬間失了力氣,抓着的一根枯枝 “咔嚓” 一聲斷了。
失重感驟然襲來的瞬間,她聽見春桃一聲短促的驚叫。
“哎?”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反倒撞進了一個帶着淡淡皂角香的懷抱裏。
那懷抱不算寬厚,卻異常穩妥,應該是個練家子。
手臂上凸起的骨節硌得她的臉頰微疼,可圈住她的力道卻穩得驚人。
“唔……”
抱着她的人悶哼一聲,像是被她給撞得疼了。
男的聲音,男的?
沈清辭驚的慌忙抬頭,撞見了一雙墨石般的眼睛。
這是個約莫八歲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錦袍,領口繡着暗紋的雲紋,雖不張揚,卻看得出料子是極好的。
他的眉骨生得很高,眼窩看起來顯得有些深,垂眸看着她時,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倒讓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添了幾分少年氣。
“你是誰啊?” 沈清辭下意識問道,手指還下意識地攥着對方的衣襟。
少年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先將她穩穩的放在地上,才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道細細的紅色血痕正從青色的錦袖裏滲出來,是剛才被樹枝劃傷的。
他眉頭微蹙着,卻沒有吭聲,只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的位置。
她順着對方的視線才發現他受傷了,想給他找個東西止血。
沈清辭看地上才發現自己發間的海棠花掉了,正好落在了少年的腳邊。
她忽然想起什麼,手忙腳亂地從腰間解下一個東西,不由分說地就往少年手腕上套 。
這是個用狗尾巴草編的小環,草葉已經有些蔫了,卻編得格外精巧。
“這個草環給你。”
她仰着小臉,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海棠,
“我娘說過,狗尾巴草能止血的。”
“你趕緊止血吧,流了好多血呢。”
少年低頭看着手腕上那圈毛茸茸的綠草,又抬眼看向她。
陽光穿過海棠花瓣落在她的臉上,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鼻尖上還沾着點泥土,倒像是剛從土裏刨出來的小刺蝟。
他緊繃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又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夾雜着甲胄碰撞的脆響。
“搜!仔細搜!七皇子定是躲進這將軍府裏了!”
“殿下年幼,可千萬別傷着了!”
少年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得蒼白。
方才還沉靜如潭的眼睛裏猛地掀起驚濤,他一把抓住沈清辭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 “哎呀” 了一聲。
“跟我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急促。
沈清辭被他拽着往假山後面跑,手腕被攥得生疼,可她卻奇異地沒有掙扎開。
少年的手掌很幹燥,掌心的薄繭蹭過她的皮膚,竟讓她想起父親練兵後掌心的溫度。
假山石縫裏積着多年的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
倒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少年熟門熟路地找到了一處僅容兩人側身的洞口,先將她給推了進去,自己才緊跟着鑽進來,反手又用一塊鬆動的石頭擋住了入口。
洞裏瞬間沒了光源,整個暗了下來,只有幾縷光線從石縫裏硬擠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潮溼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泥土和苔蘚的腥氣。
沈清辭下意識地往少年身邊靠了靠,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衣袖。
似乎只有這樣才安全。
“他們都在找你?” 她小聲問,眼睛適應了黑暗後,都能看見少年緊抿的下頜線了。
“嗯。” 少年應了一聲就不再多言,只是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
禁軍的腳步聲在假山上面來回移動,說話聲也斷斷續續地飄進來。
“…… 太子殿下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 將軍府侍衛就算看得緊,也未必能藏多久的……”
少年的肩膀一下子繃緊了。
沈清辭忽然打了個噴嚏,聲音在狹小的山洞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嚇得慌忙捂住嘴,不好意思的看着少年,卻見少年已經脫下外袍,不由分說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帶着他體溫的錦袍罩住了她小小的身子,皂角香混着淡淡的墨香將她整個人給包裹起來。
沈清辭愣住了,抬頭看見少年只穿着件月白色的中衣,領口是她剛才抓出的一道淺淺的褶皺。
“冷。”
他言簡意賅地說,目光卻落在她凍得發紅的鼻尖上。
洞裏再次安靜下來,只有兩人淺淺的呼吸聲。
沈清辭忽然想起自己的懷裏還藏着東西呢,忙從短打口袋裏掏出來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幾塊被體溫焐得有些發軟的桂花糖糕躺在裏面,金黃的糕體上嵌着一粒飽滿的珍珠糖,是她今早偷偷從廚房拿的。
“給你吃。”
她遞過去一塊,
“這個甜,吃了這個就不冷了。”
少年看着那塊糖糕,又看了看她沾着糖屑的指尖,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今天又被被欺負,他確實餓了。
他吃得很慢,不像她總是吃的狼吞虎咽的。
沈清辭自己也拿起一塊塞進嘴裏,桂花的甜香在舌尖彌漫開來,連帶着洞裏的潮溼氣息似乎都消散了些。
“我叫沈清辭,” 她含着糖糕,說話有點含糊,
“我爹是鎮國將軍沈從安。你呢?”
少年咀嚼的動作頓了頓,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蕭煜。”
“蕭煜?”
沈清辭歪着頭想了想,“你是宮裏的皇子嗎?我聽我娘說了,皇上有好多個兒子呢。”
蕭煜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他將最後一點糖糕塞進嘴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腕間那圈狗尾巴草。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沈清辭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聽着蕭煜平穩的呼吸聲,忽然覺得這個陌生的少年沒有剛剛那麼可怕了。
他雖然話很少,卻在她掉下來的時候接住了她,會把暖和的袍子讓給她穿,還會吃她給的糖糕。
“他們爲什麼要抓你啊?” 她又問,聲音比剛才大了些。
蕭煜沉默了片刻,石縫裏透進的光線落在了他臉上,能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
“因爲我是皇子。”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有人不希望我繼續活着。”
沈清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雖然年幼,卻也知道宮裏頭是不太平的。
父親偶爾在書房議事時,她偷聽過幾句,什麼 “東宮”、“黨羽”、“構陷” 之類的詞,總會伴隨父親沉重的嘆息聲。
“我爹很厲害的,”
她忽然挺起小胸脯,小手拍了拍蕭煜的胳膊,“等那些人都走了,我讓我爹保護你!他能打跑好多壞人!”
蕭煜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裏面映着從石縫裏透進來的光,像盛着整片星空。
他忽然想起剛進宮的時候,母妃也是這樣對他說的,說父皇會保護他們的。
可是後來…… 他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晦暗。
“清辭,” 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
“你知道外面那棵海棠樹嗎?”
“知道呀!” 沈清辭立刻來了精神,
“那是先帝賜下的,聽說結的果子可甜了!就是樹長太高了,我剛才差點摔下來呢……”
哎,什麼時候能吃到上面的果子啊,只能看不能吃還不如不種呢。
“等有一天,” 蕭煜打斷她,
目光望向洞口的方向,像是能穿透厚厚的石壁,看到那株繁花滿枝的海棠樹,
“等我能自己做主了,我就給你種一院子的海棠。”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潤色過才撈出來的,帶着一種沉甸甸的認真。
“我會讓它們年年都開得繁花滿枝,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更不會讓你像今天這樣,從樹上掉下來。”
“真的?” 沈清辭眼睛更亮了,還有這好事呢?
伸手就要和他拉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蕭煜看着她伸出的小拇指,指節上還沾着點泥土。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手,用自己帶着傷口的手指,輕輕的勾住了她的手指。
少年的指尖微涼,帶着剛接觸過泥土的粗糙。
沈清辭卻覺得,那微涼的觸感裏,藏着比桂花糖糕更甜的東西。
洞外的陽光漸漸斜了,石縫裏透進的光線染上了暖融融的橘色。
禁軍搜查的聲音早已經消失了,將軍府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只有風吹過海棠樹的聲音,像是誰在輕輕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謠。
蕭煜先推開石頭探出頭,確定安全後才讓沈清辭出去。
兩人站在假山前,身上還帶着洞裏的潮氣。
春桃卻早已哭得眼睛紅腫,見到自家小姐平安無事,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小姐!您可算出來了!”
沈清辭還想說什麼,卻被蕭煜輕輕推了一把。
“我該走了。”
他說,目光卻落在她發間那半朵快要蔫掉的海棠上,
“別告訴別人見過我。”
他轉身要走,沈清辭卻忽然想起什麼,從頭上摘下那半朵海棠,追上去塞進他手裏。
“這個給你,”
她仰着臉笑,露出兩顆剛換不久的小虎牙,
“等你的海棠花開了,我再摘最大的給你!”
蕭煜握着那半朵軟塌塌的海棠,花瓣上還帶着她的發香。
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快走很快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處。
青布錦袍的下擺掃過石階,留下一道淺淺的影子,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沈清辭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裏還攥着蕭煜那件帶着皂角香的外袍。
春桃扶着她就往正院走,西跨院的海棠樹在身後輕輕搖晃,粉白的花瓣落了她滿身,像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甜夢。
風又起了,卷起滿地花瓣,飛向將軍府高高的宮牆之外。
那裏,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中,而這株百年海棠樹下的初遇,不過是風暴來臨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