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冰冷、陳腐,帶着時間停滯的死寂。只有手機電筒的光柱,像舞台上唯一的追光,聚焦在沈棲手中那頁薄薄的信箋上。蘇晚的字跡,失去了素描本上的清秀靈動,變得虛弱、顫抖,每一筆都像是用盡生命最後氣力刻下的劃痕。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了吧。”
開篇第一句,便像一把冰錐,刺入沈棲的心髒。
她靠在冰冷的橡木立櫃上,借着那微弱的光,一字一句,沉入三年前那個絕望靈魂的絕筆之中。
“我不知道誰會找到這裏,也許是酒店清理的人員,也許是某個偶然的過客……或者,是阿衍嗎?如果是你,阿衍,請你……不要難過。”
信中的蘇晚,語氣異常的平靜,那是一種燃盡了一切希望後的、近乎虛無的平靜。
“我寫這封信,不是要控訴誰,只是想留下一點真實的聲音。這個世界聽到的關於我的最後回響,不應該是那場倉促定論的‘意外’。”
“我病了,阿衍。不是身體上的,是這裏。” 信紙在這裏有一處明顯的、筆尖停頓留下的墨點, “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你們都說我溫柔,善良,像一株需要呵護的鈴蘭。可你們不知道,這株鈴蘭的根,早已在看不見的土壤裏,慢慢腐爛。”
沈棲的呼吸屏住了。她想起素描本裏那些扭曲的畫作,那些充滿窒息感的句子。原來,那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求救的信號。
“你愛我,我知道。可你的愛,太沉重了。它像一件用期望和完美主義編織的、華麗無比的衣袍,將我緊緊包裹。我穿着它,扮演着你心中那個不染塵埃、永遠陽光的‘晚晚’。我不敢哭,不敢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負面情緒,我怕看到你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怕毀掉你精心維護的這個‘完美’幻象。”
“你爲我規劃好了一切,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你設定的軌道上。我開始分不清,我活着,究竟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活成你愛着的那個影子。我喘不過氣,阿衍,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玻璃碴。”
信中的描述,與顧衍筆記本裏那個熾熱、充滿保護欲的形象,形成了殘酷的對比。他以爲的深情,他構築的完美世界,對蘇晚而言,竟是無法掙脫的牢籠。
“瑞士,是我能想到的、最後的逃亡。我告訴你是來散心,來尋找新的創作靈感。其實,我只是想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喘一口氣,想一想,我到底是誰。”
“同行的David,只是我在藝術論壇上認識的、一個同樣熱愛自然的普通朋友。他知道我的狀態不好,答應陪我走一段路,僅此而已。請不要誤解他,也不要……去打擾他。”
看到這裏,沈棲明白了照片上那個歐洲男子的身份。也明白了,顧衍可能因此產生的、致命的誤會。
接着,信的內容急轉直下,筆跡也變得更加凌亂。
“但我發現我錯了。逃離了你,我卻逃不開自己。那些黑暗的、粘稠的情緒,像跗骨之蛆,跟隨着我,在這異國他鄉的雪山下,變本加厲。”
“我站在少女峰下,看着那壯麗無比的冰川和雪山,心裏卻只有一片荒蕪。那麼美的世界,爲什麼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顏色?我感受不到快樂,感受不到希望,只有無邊無際的疲憊和虛無。”
“那天晚上,我吃了比平時多一倍的藥,卻依然無法入睡。我看着窗外的雪,它們那麼純淨,那麼安靜,仿佛可以掩蓋世間一切污穢和痛苦。我忽然覺得,如果能融入那片雪中,是不是就能獲得永恒的安寧?”
沈棲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她仿佛能看到那個夜晚,蘇晚獨自坐在酒店房間裏,被抑鬱症的黑狗啃噬殆盡,望着窗外致命的雪景,內心經歷着怎樣的天人交戰。
“我知道這很懦弱,對不起所有愛我的人。尤其是你,阿衍。我辜負了你的愛,你的期望。但我真的……太累了。支撐我活下去的每一分力氣,都已經被耗盡了。”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你的,也不是我家人的。是我自己,沒能打贏這場發生在自己腦海裏的戰爭。”
“請不要爲我復仇,不要遷怒任何人,尤其是David。我的離開,是我自己的選擇。”
信的結尾,筆跡已經淡得幾乎難以辨認,帶着一種徹底釋然,或者說,徹底放棄的疲憊:
“這枚鑰匙,是開啓這個儲藏室的唯一憑證。我把這封信和它放在這裏,算是……留給這個世界最後一點真實的印記吧。”
“若有人找到這裏,請將這一切,帶給他。告訴他,我從未恨他,我只是……太累了。願這裏的雪,最終能洗淨所有。”
“再見了,阿衍。願你……安好。”
—— 晚絕筆
信,讀完了。
沈棲僵立在原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仿佛被投入了最寒冷的冰窟。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沒有陰謀,沒有他殺,沒有復雜的恩怨情仇。有的,只是一個被深愛窒息、被抑鬱症摧毀的年輕女孩,在雪山之下,獨自走向了永恒的安眠。
顧衍所以爲的“失蹤”、“被藏匿”,很可能只是蘇晚抑鬱症發作時的刻意回避,或是她最終決定自我了斷前的準備。而他後續所有的偏執尋找、瘋狂的調查,甚至包括娶一個替身,都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基石上——他拒絕接受蘇晚是死於自我選擇的“軟弱”,他寧願相信有一個外在的、強大的“惡勢力”奪走了她,這樣才能支撐他活下去,支撐他變得強大去“復仇”。
他活在自己編造的、深情的悲劇英雄的劇本裏,卻從未真正看懂過他所愛之人的內心,早已千瘡百孔。
巨大的悲慟如同雪崩,向沈棲席卷而來。這悲慟,不是爲了自己那可笑的“替身”身份,而是爲了蘇晚,那個在完美假面下痛苦掙扎,最終孤獨走向滅亡的靈魂。
也爲了顧衍,那個被自己偏執的愛蒙蔽雙眼,在錯誤道路上狂奔了多年,或許永遠無法真正面對真相的、可憐的男人。
她低頭,看着手中那枚真正的黃銅鑰匙,和那片早已失去生命色澤的幹枯鈴蘭花瓣。蘇晚在最後時刻,將象征着他愛與期望的鈴蘭,連同這真相的鑰匙,一起封存於此,是何等的決絕,又是何等的悲傷。
就在這時——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敲門聲,猛地從儲藏室門外傳來,如同死神的叩響,瞬間擊碎了室內的死寂!
一個沈棲此刻最不願聽到的、蘊含着滔天怒火與冰冷寒意的聲音,隔着厚重的橡木門,清晰地穿透進來:
“沈棲,我知道你在裏面。”
“開門。”
是顧衍!
他怎麼會在這裏?!他怎麼找到這裏的?!
沈棲猛地抬頭,瞳孔緊縮,手中的信紙和鑰匙幾乎脫手掉落。
他來了。
帶着他的偏執,他的怒火,和他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關於愛與背叛的所有認知。
而她,手握着的,是足以將他整個世界徹底焚毀的、冰冷的真相。
雪,仍在窗外無聲飄落。
而門內,一場比阿爾卑斯風雪更殘酷的對峙,驟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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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