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通道像是城市這座巨大軀體內,一條被遺忘的靜脈。空氣裏漂浮着經年的塵埃與寂靜,唯有沈棲壓抑的喘息聲,和她提着行李箱艱難挪步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在逼仄的空間裏回響。應急燈幽綠的光,將她前行的身影拉長又縮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混凝土牆上,像一個倉皇奔逃的鬼魅。
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懼上。她不確定通道的出口是否有人守株待兔,也不確定那輛尾號74C的車,是諾亞方舟,還是通往另一個囚籠的渡船。
當她終於推開那扇沉重的、通向酒店後方窄巷的防火門時,凌晨凜冽的空氣如同冰水般潑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瞬間清醒。巷子僻靜,路燈昏暗,一輛黑色的普通轎車,如同蟄伏的獸,靜靜地停在那裏。車牌尾號,正是 74C。
沒有時間猶豫。她拉開車門,將行李箱塞進後座,自己也迅速坐了進去。車內沒有開燈,駕駛座上是一個戴着鴨舌帽、看不清面容的司機,在她關上門的同時,車輛便平穩地滑入了夜色之中,沒有一句交流。
沈棲靠在椅背上,心髒仍在狂跳。她透過後窗,緊緊盯着後方,確認沒有車輛跟蹤後,才稍稍鬆懈下來,感到一陣脫力般的虛軟。
車子沒有駛向機場或火車站,反而在城市的脈絡中穿梭,最終融入了一片老城區的靜謐之中。這裏沒有CBD的玻璃幕牆,只有斑駁的梧桐樹影,和零星亮着暖黃燈光的老式洋樓。
車輛在一扇不起眼的、爬滿常春藤的鐵藝門前停下。司機依舊沉默,只是用手指了指那扇門。
沈棲道了聲謝,聲音幹澀。她提着行李箱下車,鐵藝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門後是一個小巧的、打理得十分雅致的庭院,鵝卵石小徑通向一棟三層高的老洋房,一樓的窗戶裏,透出溫暖的光暈。
這裏,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安全屋。
她走到房門前,門廊的感應燈自動亮起。門上沒有門鈴,只有一個老式的黃銅門環。她猶豫了一下,抬手叩響了門環。
幾乎是立刻,門從裏面被打開了。開門的一位氣質溫婉、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婦人,穿着素雅的棉麻長裙,鬢角有些許白發,眼神卻清澈而寧靜。她看到沈棲,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側身讓開。
“沈小姐吧?快請進,外面涼。”
婦人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讓沈棲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鬆弛了幾分。她走進屋內,暖意和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檀香氣息包裹了她。
室內的裝修是中西合璧的風格,老舊的實木地板,滿牆的頂天立地書架,上面塞滿了各種語言的書籍。柔軟的沙發,溫暖的壁爐(雖然是裝飾性的),一切都透着一種沉靜、安穩的年代感。
“我姓文,你可以叫我文姨。這裏是‘閱微’,一個給朋友準備的讀書會所,平時很安靜。”婦人輕聲介紹着,引她到沙發坐下,又爲她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你先喝點茶,暖暖身子。房間在二樓,已經準備好了。”
沈棲捧着溫熱的茶杯,指尖的寒意被一點點驅散。她沒有多問文姨的身份,也沒有問這裏是何處。那個加密電話背後的人,能將她安置在這裏,文姨必然是其信任的核心成員。
“謝謝您,文姨。”沈棲低聲道,聲音裏帶着無法掩飾的疲憊。
文姨只是慈愛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滄桑。“什麼都別想,先好好休息。在這裏,你是安全的。”
這一夜,沈棲躺在二樓客房裏柔軟舒適的床上,聽着窗外風吹過梧桐樹葉的沙沙聲,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寧靜。雖然謎團依舊濃重,危機並未解除,但這個臨時的避風港,給了她一絲喘息之機。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沈棲足不出戶,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間裏,整理着混亂的思緒,以及那些如同碎片般的證據。文姨體貼入微,從不打擾,只在她用餐時出現,安靜地準備好精致的餐點,然後又悄然離去。
第三天下午,沈棲終於鼓起勇氣,走下了二樓。文姨正坐在窗邊的搖椅上,就着午後的陽光,安靜地翻閱着一本厚厚的古籍。看到她下來,文姨微笑着合上書。
“睡得還好嗎?”
“好多了。”沈棲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文姨,您……認識那個聯系我的人嗎?”
文姨的目光越過窗格,看向庭院裏那棵高大的梧桐樹,眼神有些悠遠。“他啊……是一個不願意看到悲劇重演的人。”她答得含蓄,隨即轉向沈棲,眼神變得鄭重,“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這是蘇晚留在瑞士酒店保險箱裏的東西,也是他能提供的、最後的關鍵線索。”
說着,文姨從身旁的抽屜裏,取出了一個薄薄的、以牛皮紙包裹的方正物件,遞給了沈棲。
沈棲的心猛地一跳。她接過那物件,觸手比想象中要輕。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牛皮紙,裏面露出的,竟是一本護照大小的、深藍色天鵝絨封面的素描本。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了封面。
扉頁上,用清秀而熟悉的筆跡寫着一行字:
“致阿衍:願你的世界,永遠晴朗。——晚”
是蘇晚的字!和她照片背後的筆跡一模一樣!
沈棲的手指微微顫抖,繼續翻了下去。
素描本裏,並非全是素描。裏面夾雜着一些隨筆、剪貼的植物標本,甚至還有幾頁樂譜。但更多的,是鉛筆勾勒的畫作。
大量的,都是顧衍。
年輕的顧衍在圖書館凝眉沉思的側影;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的瞬間;在樹下安靜讀書時,陽光穿過葉隙落在他發梢的模樣……筆觸細膩,情感飽滿,充滿了作畫者滿腔的、幾乎要溢出紙面的愛慕與溫柔。
這些畫作,與顧衍筆記本裏那個狂熱愛戀着的少年形象,隔着時空,完美地重合了。
然而,沈棲的目光,最終凝固在素描本靠後的幾頁上。
那裏的畫風,陡然一變。
不再是充滿愛意的寫實肖像,而是一些扭曲的、充滿不安感的意象。
一幅畫中,一個少女的背影站在懸崖邊,腳下是翻涌的、深不見底的黑色雲霧。
另一幅,畫的是一只被關在精美鳥籠裏的金絲雀,鳥籠的門外,卻盤踞着一條吐着信子的、陰影構成的蛇。
還有一幅,是用凌亂的線條勾勒出的、兩個糾纏拉扯的人影,充滿了掙扎與痛苦……
而在這些壓抑的畫作旁邊,用更加潦草、甚至帶着些許顫抖的筆跡,寫着一些零碎的句子:
“他愛的,究竟是我,還是他想象中那個完美的幻影?”
“窒息的溫柔,比恨更可怕。”
“瑞士,會是出路嗎?還是……另一個陷阱?”
“我好像,沒有力氣再飛了……”
最後一句,寫在一幅未完成的、被淚水暈染開些許的鈴蘭素描旁邊,日期標注,距離她發生“意外”,僅僅不到一周。
沈棲合上素描本,閉上了眼睛。
一股巨大的、復雜的悲慟席卷了她。
透過這冰涼的紙頁,她仿佛觸摸到了蘇晚在那個時期,那顆充滿了迷茫、恐懼、掙扎乃至絕望的靈魂。
顧衍筆記本裏那個陽光燦爛、充滿了純粹愛戀的蘇晚,是真實的。
眼前素描本裏這個被無形壓力折磨、感到窒息和無力的蘇晚,也是真實的。
顧衍所執着懷念的,或許只是他記憶中那個美好的部分,那個停留在校園林蔭道上的側影。他拒絕接受,或者根本未曾察覺,他深沉而偏執的愛,早已在時光中變質,成了將蘇晚推向深淵的、溫柔而又殘忍的枷鎖。
他愛的,確實是一個幻影。一個被他過濾掉所有痛苦、只留下美好的、名爲“蘇晚”的符號。
而她沈棲,甚至連這個符號本身都算不上,只是一個承載符號的、更爲劣質的容器。
這一刻,她對顧衍的恨意中,莫名地摻雜進了一絲憐憫。一個活在自己編造的深情劇本裏,卻連所愛之人真實的痛苦都看不見的男人,何其可悲。
但同時,一個更深的寒意,也從心底升起。
蘇晚在最後的日子裏,顯然意識到了巨大的危險。那個“他”,指的僅僅是顧衍嗎?還是……那個在瑞士與她“並非獨自入住”的同行者?
這本素描本,是蘇晚無聲的呐喊,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的求救信號。
沈棲將素描本緊緊抱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那個逝去靈魂殘存的溫度與戰栗。
真相的輪廓,在這紙頁的餘溫中,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猙獰。
她抬起頭,看向窗外。午後的陽光正好,梧桐葉的影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片歲月靜好。
而她深知,在這片靜好之下,洶涌的暗流,即將沖破最後的堤壩。
---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