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臨江市在薄霧中醒來。
林淵已經完成了十公裏晨跑,正沿着河濱步道慢走降溫。汗水浸溼了灰色的運動背心,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線條。他的呼吸平穩而有節奏,步伐精準得像節拍器。
河對岸是老城區,一片待拆遷的矮樓在晨光中顯出破敗的輪廓。其中一棟樓的頂層窗戶,在太陽升起的角度反射出短暫的光斑——就像望遠鏡鏡片的反光。
林淵的腳步沒有停頓,甚至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一眼。但他的眼角餘光已經鎖定了位置,大腦在瞬間完成計算:直線距離約四百米,視野開闊,是理想的觀測點。
是誰?
警方?還是昨晚短信的發送者?
他繼續慢走,從腰間取下運動水壺,仰頭喝水的瞬間,目光快速掃過周圍環境。步道上只有零星幾個晨練的老人,河面上有清潔工在打撈漂浮物,一切如常。
那個光斑沒有再出現。
七點整,林淵回到公寓。沖澡,換上幹淨的灰色T恤和工裝褲,對着浴室鏡子剃須。鏡中的男人面容冷硬,眼中有一種常年警惕的人才有的銳利。
他需要信息。
從臥室床板下的暗格裏,林淵取出一個老式平板電腦。外殼磨損嚴重,看起來像是二手市場幾十塊錢的貨色。但開機後,屏幕亮起的卻是軍方定制的操作系統界面。
他連接上一個經過多重加密的虛擬網絡,開始搜索。
臨江市刑警支隊,蘇晴。
幾秒鍾後,信息彈出。蘇晴,27歲,公安大學畢業,三等功兩次,父親蘇建國是二十年前犧牲的刑警……履歷幹淨漂亮,典型的精英警察。
沒有可疑之處。
但直覺告訴林淵,這個女人不簡單。她昨天那句“我父親以前也是軍人”,可能不止是閒聊。
他關閉頁面,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又輸入另一個搜索:昨晚,健身房後巷,傷害案。
公共安全系統的案件記錄需要權限,但民間信息平台上有零碎的討論。林淵快速瀏覽本地論壇和社交媒體,拼湊出大概輪廓:
傷者名叫王彪,本地人,有過打架鬥毆的前科,但沒有重罪記錄。據說是“坤哥”的人——這個稱呼讓林淵皺了皺眉。趙坤,臨江市幾個地下賭場和“娛樂場所”的實際控制人,警方盯了很久但一直沒抓到把柄。
王彪昨晚八點半左右被人發現倒在巷子裏,身上多處骨折,但都是鈍器傷,沒有利器痕跡。最奇怪的是,現場沒有打鬥痕跡,錢包手機都在,排除了搶劫。
就像有人單方面地、專業地把他打成了一攤爛泥。
論壇裏有人匿名爆料:“聽說彪子昨晚是去‘收賬’的,對方是個硬茬子。”
“收賬”收到健身房來了?
林淵關掉平板,將它重新藏好。他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街對面那輛黑色轎車已經不在了,便利店門口的保安正在交接班。
一切都正常得可疑。
上午十點,“力源”健身房開始有會員陸續到來。
林淵在前台處理會員諮詢,指導新人使用器械,表情和語氣都保持着職業性的溫和。但他的注意力始終分出一部分,觀察着每一個進出的人。
一個戴棒球帽的年輕人在力量區徘徊了二十分鍾,卻幾乎沒有碰任何器械,只是不停地刷手機,偶爾抬頭掃視四周。
一個中年男人在跑步機上跑了五分鍾就下來,去淋浴區轉了一圈又空手出來。
還有一個女人,辦了周卡,但林淵注意到她虎口有繭——不是健身器械磨出來的,更像是長期握槍的痕跡。
太明顯了。
這些監視者要麼是業餘的,要麼是故意讓他發現的。
“林教練,能幫我看看這個動作標準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林淵轉身,看到蘇晴穿着運動背心和緊身褲,站在啞鈴架旁。她的頭發扎成高馬尾,露出幹淨的臉龐和修長的脖頸。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健身愛好者。
但林淵看到了她小腿肌肉的線條——那是長期跑步和戰術訓練才會有的形態。還有她握啞鈴的方式,拇指和其他四指分開,這是爲了在需要時能快速鬆手。
“蘇警官也來健身?”林淵走過去,語氣自然。
“下班時間,叫我蘇晴就行。”她笑了笑,舉起一對十公斤的啞鈴,“聽說你們這裏的器械不錯,來體驗體驗。”
林淵指導她做了幾組肩部推舉,指出幾個細微的動作偏差。他的指導專業而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肢體接觸。
“林教練以前在部隊,是偵察兵?”蘇晴在組間休息時,狀似隨意地問。
“普通步兵。”林淵遞給她毛巾,“蘇警官對軍隊編制很了解?”
“我父親是老兵,從小聽他講這些。”蘇晴擦汗,眼神卻沒有離開林淵的臉,“他說真正厲害的偵察兵,走路時腳跟先着地,聲音輕得像貓。我看林教練走路就有這種感覺。”
空氣安靜了一瞬。
“蘇警官觀察力真敏銳。”林淵接過她用過的毛巾,走向回收桶,“不過我現在就是個健身教練。那些部隊裏學的,也就剩下這點身體記憶了。”
他轉身時,看到蘇晴正盯着他的背影。那目光像手術刀,試圖剖開表象看到內裏。
下午兩點,健身房進入午間空閒期。
林淵正在整理清潔工具,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不是會員,是三個人。
爲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光頭男人,穿着花襯衫,脖子上掛着粗金鏈。他身後跟着兩個年輕人,一個瘦高,一個矮壯,都穿着緊身黑T恤,露出的手臂上紋着粗糙的青龍圖案。
光頭男人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林淵身上。
“你就是林教練?”他走過來,語氣帶着刻意擺出來的客氣,“我是趙坤,朋友們給面子,叫我一聲坤哥。”
林淵放下手裏的抹布:“趙先生,有什麼事嗎?”
“聽說你們這兒不錯,來辦個卡。”趙坤從包裏掏出一沓現金,拍在前台上,“給我和這兩個兄弟都辦年卡,要最貴的那種。”
林淵看了眼那沓錢,厚度至少兩萬。“我們這裏年卡是三千八,三位一共一萬一千四。需要登記身份證。”
“哎,不用那麼麻煩。”趙坤擺擺手,“錢你收着,卡我們也不要了,就當交個朋友。以後我兄弟們來你這兒鍛煉,林教練多關照關照就行。”
這話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錢是“保護費”,買的是“不找麻煩”。
林淵沉默了幾秒。櫃台下的右手微微握緊,又鬆開。
“趙先生,”他抬起頭,臉上是標準的服務性微笑,“健身房有規定,必須實名登記才能辦卡。而且我們這裏只收轉賬或刷卡,不收現金。不好意思。”
趙坤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身後的瘦高個上前一步,手撐在前台桌面上,身體前傾:“林教練,坤哥給你面子,你別不識抬舉。”
林淵沒有後退,甚至沒有改變站姿。他只是看着對方,眼神平靜得像深潭:“規定就是規定。如果幾位想健身,歡迎按流程辦卡。如果不想,門在那邊。”
空氣驟然緊繃。
矮壯男人把手伸向後腰——那裏鼓鼓囊囊的,顯然是藏了東西。
林淵的肌肉在瞬間進入預備狀態。他計算着距離、角度、三個人的站位。瘦高個在前台左側,矮壯男在右側兩米,趙坤在正前方三米。如果動手,他需要在0.8秒內控制住最近的瘦高個,用對方身體作爲盾牌,同時奪下矮壯男的武器……
但就在這時,淋浴區的方向傳來吹風機的聲音。
有會員在。
趙坤顯然也聽到了。他抬手制止了手下,臉上的笑容重新堆起來,但眼睛裏沒有溫度:“行,林教練守規矩,好事。那我們改天再來。”
他收起現金,轉身離開。兩個手下狠狠瞪了林淵一眼,跟了上去。
門關上。
林淵站在原地,緩緩吐出一口氣。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有四個淺淺的指甲印——剛才握拳時太用力了。
淋浴區的吹風機停了。一個女會員裹着毛巾走出來,看到林淵,笑着打招呼:“林教練,我先走啦。”
“慢走。”林淵點頭。
等健身房再次空無一人,他走到窗邊。趙坤三人上了一輛銀色SUV,但沒有立刻開走。車停在街對面,車窗降下一半,能看見裏面有人在抽煙,在觀察。
林淵拉下了百葉窗。
晚上八點半,林淵鎖好健身房大門。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而是拐進了旁邊的小超市,買了瓶水,和收銀員閒聊了幾句天氣。從超市出來時,那輛銀色SUV已經不在了。
但他知道,監視沒有結束。
林淵選擇了一條復雜的路線回家——穿過兩條小巷,走進一個老小區,從另一頭出來,再繞到河濱步道。他的步伐時快時慢,偶爾停下系鞋帶,或者看手機。
身後三十米,有人跟着。
不止一個。一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在河對岸平行移動,一個戴帽子的在後方五十米左右,還有一輛電動車在前面路口假裝等紅燈。
專業多了。
這不是趙坤手下那些混混能有的水平。
林淵走到一座橋下,這裏燈光昏暗,監控攝像頭壞了很久。他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掏出煙——雖然他根本不抽煙——假裝在找打火機。
後方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在五米外停下。
“兄弟,借個火?”一個男人的聲音。
林淵轉身,看到戴帽子的男人站在陰影裏。對方大約三十歲,身材結實,站姿很穩,雙手自然下垂但隨時能抬起。
“我不抽煙,只是聞聞味道。”林淵晃了晃手裏的煙,“戒了。”
“那可惜了。”男人走近兩步,“好煙。”
距離縮短到三米。這個距離對於有經驗的人來說,已經進入危險區。
“你是趙坤的人?”林淵直接問。
男人笑了:“坤哥讓我來問問,林教練有沒有改變主意。他說白天可能有點誤會,想請你吃個夜宵,交個朋友。”
“如果我不去呢?”
“那可能會有點麻煩。”男人的右手微微抬起,“林教練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在臨江,有些人的面子不能不給。”
林淵看着對方。他在評估:身高一米七八左右,體重約七十五公斤,右手是慣用手,腰間有凸起,應該是甩棍或短刀。步伐輕盈,重心控制很好,受過專業訓練。
但不是軍隊的。更像是安保公司或者私人保鏢的路數。
“告訴趙坤,”林淵慢慢地說,“我只是一介平民,開健身房混口飯吃。他的‘朋友’,我高攀不起。”
“那就由不得你了。”
男人突然動了。右手從腰間抽出——果然是甩棍,黑色的金屬棍身彈開,帶着風聲劈向林淵的肩膀。這不是要命的打法,而是想把人打趴下帶走。
林淵沒有後退。
他側身,讓甩棍擦着衣服劃過,同時左手抬起,精準地扣住對方手腕。拇指用力按壓橈骨側的某個點,那裏有密集的神經叢。
男人的手臂瞬間發麻,甩棍脫手。
但對方反應極快,左手握拳直擊林淵肋下。林淵用右肘格擋,同時左腳向前一步,身體重心下沉,肩膀撞進對方胸口。
八極拳,貼山靠。
男人被撞得踉蹌後退,撞在橋墩上,發出一聲悶哼。他抬起頭,眼中閃過驚愕——這一撞的力道和控制,絕不是普通健身教練能做到的。
“你……”
話沒說完,林淵已經逼近。他沒有繼續攻擊,而是停在一步之外,聲音冷得像冰:“回去告訴趙坤,別再派人來。下次,我不會這麼客氣。”
男人掙扎着站直,撿起甩棍,狠狠瞪了林淵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林淵站在原地,等對方的腳步聲消失在夜色中,才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是剛才交手時,從男人口袋裏掉出來的。
一個黑色的無線耳機,很小巧,是最新型的軍用通訊設備,民用市場根本買不到。
林淵捏着耳機,眼神徹底冷了下來。
回到公寓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林淵沒有開燈,徑直走到窗邊。街對面的便利店門口,那輛銀色SUV又出現了,但這次停得更隱蔽,在行道樹的陰影裏。
他拉上窗簾,打開平板電腦。
搜索:軍用級微型通訊設備,型號E-7。
信息很少,只有幾個境外軍事論壇有提及。E-7,三年前某國特種部隊配發的實驗型號,有效通訊距離五公裏,抗幹擾能力強,集成骨傳導麥克風。因爲造價高昂,只生產了不到一千套。
趙坤的手下,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林淵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大腦像超級計算機一樣運轉,將碎片信息拼接:
王彪在健身房後巷被打成重傷——現場沒有打鬥痕跡——專業的手法。
趙坤派人來“收保護費”——被拒絕後立刻升級爲監視和武力威脅——反常的急切。
監視者使用軍用通訊設備——不符合趙坤地下勢力的身份檔次。
儲物櫃裏的復合材料燃燒殘留——專業電子設備自毀痕跡。
還有那條神秘的“小心”短信。
這些碎片像散落的拼圖,看似無關,但林淵能感覺到,它們正在拼湊出某個危險的輪廓。
他打開手機,再次查看那條短信。發信號碼已經變成空號,信息內容也沒有任何可追蹤的元數據。發送者顯然知道如何隱藏自己。
是敵是友?是警告還是試探?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一個本地固定號碼。
林淵接通,沒有說話。
“林教練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帶着哭腔,“我是小雅,健身房前台……我、我好像被人跟蹤了……”
背景音裏有風聲,還有遠處車輛的鳴笛聲。她顯然在戶外。
“你在哪裏?”林淵立刻站起來。
“我……我剛下班,在解放路公交站等車,有輛車一直停在不遠處……裏面的人好像在看我……林教練,我害怕……”
“待在那裏別動,站到燈光亮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林淵一邊說一邊抓起外套,“我馬上過來。把車牌號記下來,如果車靠近,立刻大聲呼救,往商店裏跑。”
“好、好的……”
電話沒有掛斷,林淵能聽到那邊急促的呼吸聲。他沖出公寓,下樓,在街邊攔了輛出租車。
“解放路公交站,快點。”
車子發動。林淵看着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眼神越來越冷。
小雅只是個普通的前台女孩,大學剛畢業,性格開朗,和誰都處得來。她不該被卷進這些事情裏。
除非……對方的目標不是她。
而是通過她,來測試林淵的反應。
出租車在解放路停下。林淵付錢下車,目光快速掃過公交站。小雅站在廣告牌下,雙手緊緊抱着背包,臉色蒼白。
不遠處確實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車窗貼着深色膜,看不清裏面。
林淵走過去,擋在小雅身前。
“林教練!”小雅幾乎要哭出來。
“沒事了。”林淵拍拍她的肩膀,目光鎖定那輛車。
就在這時,黑色轎車的車窗降下來了。
駕駛座上的人轉過頭,看向林淵。
不是趙坤,也不是任何他見過的人。那是個中年男人,戴着金絲眼鏡,相貌普通得像扔進人海就找不到。
但林淵的血液在瞬間凝固。
他認識這張臉。
在兩年前的絕密任務簡報上,在一張標注爲“高價值監視目標”的照片上。
男人對林淵笑了笑,抬起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食指和中指並攏,輕輕點在自己太陽穴上,然後指向林淵。
那是“暗星”組織成員之間,表示“我已看到你”的暗號。
車窗重新升起,黑色轎車緩緩駛離,匯入車流。
小雅還在發抖:“林教練,那輛車……”
“已經走了。”林淵的聲音異常平靜,“我送你回家。”
但他的心裏,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暗星的人,真的來了臨江。
陳默最後說的那個詞,真的是“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