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踉蹌着走出侯府後門時,守夜的小廝驚得瞪大眼。
“夫、夫人?您這是……”
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徑直踏入濃黑夜色。
身後侯府燈火通明,像一座華麗牢籠。我在那裏住了三年,以爲那是家,如今才知不過是暫居的客棧。
心口的傷疼得鑽心,血還在往外滲。我撕下一截衣袖,胡亂按在傷口上,布料瞬間被染紅。
系統倒計時在腦中冰冷顯示:【生命值剩餘兩天二十三個時辰】
只有不到三天可活了。
也好。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深人靜,只有更夫敲梆的聲音遠遠傳來。
不知走了多久,來到城西一處破舊巷子。這裏住的都是窮苦人家,房屋低矮,牆角生着青苔。
我敲開一戶人家的門。
開門的是個老婦人,舉着油燈眯眼打量我:“姑娘找誰?”
“可有空房出租?”我問,聲音虛弱。
老婦人看着我滿身血跡,嚇了一跳:“你、你這是……”
“遇到匪人了。”我隨口扯謊,從懷裏摸出僅剩的幾兩碎銀,“這些夠租一個月嗎?”
老婦人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銀子:“後院有間柴房空着,就是破了些……”
“無妨。”
柴房確實破舊,除了一張木板床、一張破桌子,再無他物。但很幹淨,至少能遮風擋雨。
我打來井水,撕了件舊衣做布條,忍着劇痛清洗傷口。
銀針留下的孔洞不大,卻極深。血好不容易止住,每動一下都疼得冒冷汗。
做完這一切,天已蒙蒙亮。
我躺在硬板床上,望着蛛網密布的房梁,忽然想起很多事。
我想起了現代的父母。
我是獨生女,穿來前剛考上研究生。我穿越後,爸媽該急瘋了吧?
系統說過,那個世界的我成了植物人,躺在醫院裏靠儀器維持生命。
若我死在這裏,那個世界的我會徹底腦死亡。
也好。
至少他們還能有個念想,覺得女兒只是睡着了。
我閉上眼,眼淚無聲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敲門聲。
“姑娘,有人找。”老婦人的聲音。
我撐起身子,心口一陣抽痛。
推開門,院外站着個熟悉的身影。
林柔兒。
她今日換了身月白襦裙,外罩淺青披風,發髻簪着珍珠步搖,在晨光中瑩瑩生輝。身後跟着兩個丫鬟,手裏捧着錦盒。
“蘇姐姐。”她聲音柔得能滴出水,眼神卻上下打量我,像在估量一件殘次品,“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靠在門框上,沒讓她進門:“有事?”
她也不惱,從丫鬟手中接過錦盒,遞到我面前:“這是阿硯讓我送來的補藥。百年老參,最是補氣血。他說……昨日取血太多,怕你身子受不住。”
我笑了。
笑聲幹澀,像破舊風箱。
怕我身子受不住?
那他取血的時候,怎麼沒想過?
那時我求他,說再取會死。他怎麼說來着?
哦,他說“柔兒需要藥量充足”。
“拿回去吧。”我說,聲音平靜無波,“我用不着。”
林柔兒咬了咬唇,眼中泛起水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蘇姐姐還在生阿硯的氣嗎?其實……其實都是柔兒的錯。要不是我舊疾復發,阿硯也不會出此下策。你若心裏有氣,便沖我來吧。”
她說着,竟要跪下。
我冷眼旁觀。
果然,她膝蓋剛彎,身後丫鬟就急忙扶住。
“小姐不可!您身子本就弱,侯爺吩咐了要您好生休養!”
好一出主仆情深。
“你知道是你的錯就好。”我打斷這拙劣表演,“所以,可以滾了嗎?”
林柔兒愣住了。
大概從未想過,我會如此直白不留情面。
“蘇姐姐,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她眼圈紅了,淚珠要落不落,“我只是想來看看你。阿硯說你昨日負氣出走,他很擔心,一夜未眠……”
“擔心?”我嗤笑,“擔心我沒死透,還能再取一次血?”
林柔兒的臉色白了白。
她身後那個圓臉丫鬟忍不住開口,語氣尖酸。
“夫人怎能如此說話!侯爺對您已經仁至義盡了!您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能留在侯府三年已是天大的福分。如今林小姐回來了,您就該識趣些,自己離開才是——”
“啪!”
我抬手給了那丫鬟一耳光。
用盡了我僅剩的力氣。
耳光聲清脆響亮,丫鬟捂着臉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柔兒也嚇住了,後退半步。
“主子說話,輪得到你插嘴?”我冷冷道,目光轉向林柔兒,“管好你的人。不然下次,我就不只是打臉了。”
林柔兒眼中閃過怨毒,但很快又恢復柔弱無辜的模樣。
她拉住要發作的丫鬟,輕聲細語:“蘇姐姐別生氣。這丫頭不懂事,我回去定好好罰她。我來……只是替阿硯傳句話。”
她頓了頓,觀察我的表情:“他說,若你願意回去,他可不計較昨日之事。侯府夫人的位置,還是你的。往後……往後我們姐妹相稱,我定會敬你如親姐。”
我看着她,忽然覺得可笑至極。
“林柔兒。”我說,“你想要什麼,就直說。不必在這裏演苦情戲,我看得膩味。”
她咬了咬唇,終於撕下僞裝。
上前一步,壓低聲音,眼中滿是狠戾:“我要你離開京城。永遠別再出現在阿硯面前。”
“爲何?”我問,“你不是已經贏了嗎?武硯的心,武硯的人,不都是你的了?”
“只要你還在,阿硯就會想起你。”她恨恨道,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他書房裏還藏着你的畫像,醉酒時會無意識喚你的名字……昨夜你走後,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砸了一屋子東西。蘇洇,你爲什麼不死在昨天?你死了,他就徹底是我的了。”
原來如此。
我笑了,笑得心口傷口又裂開,血滲出來,染紅了剛剛換上的粗布衣裳。
“你放心。”我輕聲說,每個字都帶着血腥味,“我很快就會死了。”
“但就算我死,”我湊近她,看着她驟然縮小的瞳孔,“也不會死在你面前。我會找個你看不見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死。這樣,你永遠都要活在‘她可能還活着’的陰影裏。”
林柔兒臉色煞白。
我後退一步,“砰”地關上門。
門外傳來她氣急敗壞的聲音:“蘇洇!你別不識好歹!阿硯很快就會忘了你!他愛的人是我!永遠都是我!”
我沒理她。
靠在門後,身體順着門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心口好疼。
但比心疼更疼的,是這三年來,我像個笑話一樣活着的認知。
我以爲的深情,不過是他寂寞時的慰藉。
我以爲的承諾,不過是酒後戲言。
我以爲的家,不過是暫居的客棧。
系統倒計時無聲跳動:【生命值剩餘兩天十八個時辰】
傍晚時分,武硯來了。
他叩響門扉,聲音透過薄薄門板傳來:“蘇洇,開門。”
我沒動。
“我知道你在裏面。”他說,聲音裏是慣有的命令口吻,“跟我回去。”
我閉上眼,靠在牆上。
“柔兒今日來找你,是她不對。”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些許,“我替她賠個不是。你想要什麼補償,我都答應。”
我隔着門板,輕聲問:“武硯,如果昨天取血時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門外沉默了許久。
久到我以爲他已經走了。
然後他的聲音傳來,有些幹澀:“你不會死。太醫有分寸,不會讓你出事。”
“如果呢?”我追問,“如果太醫失手,如果血流不止,如果我當場死在你面前——你會爲我掉一滴眼淚嗎?”
門外再次沉默。
這次沉默得更久。
然後他說:“……別說這種話。”
我笑了。
看,連騙我都不願意。
連一句“會”都舍不得說。
“武硯。”我說,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你走吧。我不會回去了。”
“別鬧脾氣。”他的聲音裏有了不耐煩,“你的身子需要調理,在外頭怎麼行?那些補藥——”
“死在外面,”我打斷他,“也好過死在你面前,死在你的侯府裏,死在你去救另一個女人的路上。”
“蘇洇!”
“武硯。”我提高聲音,“我問你最後一遍:這三年,你可曾有一刻,真心愛過我?”
門外再次陷入死寂。
我聽着他的呼吸聲,隔着門板,輕而緩。
然後他說:“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有。
對我來說,有。
我要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讓我更疼。
“我明白了。”我輕聲說,眼淚無聲滑落,“你走吧。”
“蘇洇——”他又開始敲門,力道加重。
“滾!”
我抓起手邊的破茶壺,用盡力氣砸在門上。
陶壺碎裂,瓷片飛濺。
門外終於安靜了。
過了很久,我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
一步,兩步,三步……沉重而緩慢,漸漸遠去。
就像這三年,他從未真正走向過我一樣。